第6章 ☆、從命運中駛來的電車
那時候,上海的秋天已經快要過去了,不經意的,就過去了。那天的天陰沉沉的,一整天都像是天還未明的樣子,我離開凱德女子學校的時候,我的心兒在那樣灰色的空氣裏,依舊輕快的浮動着,有什麽能阻止一顆年輕并且對生活迸發出希望的心呢。那條前一日還擁擠不堪,停滿各色汽車的校道,那時候已空靜的無一人,整個路面的聲音都是我發出的,砰砰的胸腔中發出的心跳聲,微微的百合花般綻開的呼吸聲,腳底下法國梧桐木葉落了滿地,被輕輕踩上的碎裂聲,所有的一切,都是淡淡的喜悅,仿佛是為了接待一場即将與你的相逢,那些原本分離在全世界各個角落的守望的碎片,終于要在某一個時刻,拼湊出一場注定的即将的相逢。所以,我在折出那條校道時,我折下了從道旁鐵枝闌幹中溜出來的一截白色的山茶花,歡喜的簪在我的鬓上。你看,我那時候還是個歡快的同樣愛着美麗的女子,我一路路的看慣了跑馬場那些年輕的女子,她們的發上曾簪滿各色美麗的鮮花,那些鮮花曾讓那一張張的并不出奇的臉龐都滋生出一份份嬌豔的顏色來,也同樣讓我那段漫長的路程,也不知不覺中帶上了一點沾沾自喜的輕快和輕松。
我後來想想,我那樣的年紀,或許更應該折下的是那朵紅的如太陽般熱烈的紅山茶,那種顏色會讓十七歲的眼眸中燃燒出熊熊的活力,能讓你更一眼就看清了當時的我,連最起初的一絲猶豫都不曾在眼中徘徊過!可是我那時候到底羞澀,吳橋的水般的骨性一直深植在我的血肉之中,能重新擡起那一張白茶花側的臉龐已是不容易,漸漸多的迎面而來的人,我注視着那些路過的目光,那裏并沒有顯而易見的厭惡和嫌棄,甚至給出一些贊賞的姿态,所以我慢慢放下心來,我慢慢的重新挺起了我的脊骨。
如果這個時候,一切都沒有發生,那麽我的人生不會就此改變,等過了這個冬天,我會變成羅秋生那個耳鬓邊簪着白茶花的小媳婦,我也不會遇上你。
可是,偏就是那樣遇上了,沒有早一分,也沒有晚一分,上海那場秋末冬初的雨突然毫無征兆的落下。
你看,是不是它也在為了等待那一刻,而精心等候了很久。——所以應該來的,它終究都是會來的。
換做是春天、夏天或者是冬天正下着雪,我都是不會坐上那趟電車的,我的生活拮據,我仍然穿着上一年的衣服,可是我的身體卻在努力的生長着,要抻破如今這身束縛着它的衣料,即便是每日兩頓的粥湯我都覺得太可惜,可是再省,我怕我終于會在室外的插花課程上暈過去,那是個需要長時間站着的課程呢。
你看,我那時候那麽落魄,可是那場雨越下越大,是入冬的雨呢,打在臉頰上冰涼涼的,頭發很快就濕了,那朵白茶花也頹然的窩在那裏,我跺着腳,可是左右都是人,我正在穿越那一片大上海的內核,那裏是真正的上海灘的十裏洋場!我正經過那一個車站的時候,那輛被長久等待着的電車終于來了,人流如潮水般蠕動了起來,你看,我幾乎是被腳不沾地的卷了上去,如果你看不見人的臉,只看到一片黑壓壓的頭顱,只看到一片黑壓壓的背脊,那你就能明白我當時的恐慌,全身濕冷,甚至是那種餓的感覺也不知怎麽破土重來,只是狹小的電車車廂內,人聲嘈雜,沒有人能覺察到我。我在一片被擠攘中,還在全副心思的想着坐到下一站,我一定是要擠下去的,只能用最少的車資。等我下定決心的時候,我就拼命的往車門口擠,我那時候才開始注意周圍的人潮,這一截小小電車廂內的黑色人潮,吊在車門口的人正盡量把身子往裏縮,避免讓更多的冰冷的雨水淋到他身上,所以你終于可以明白,我的那一種企圖,完全是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
當你越是急迫這種狀況不知道将持續多久,那麽這種狀況往往會延續更長的一段時間,又或者是變的越來越為糟糕。當下一個車站,沒有人能下得去,卻又有更多的人擠了上來。我被往車廂內裏更深的擠進,我開始覺察胸腔裏的呼吸不夠了,我眼中迷迷糊糊的,已被擠得快要暈了過去——
哦,如果那時候不是你,我又會是怎樣一種下場,你是否一直就在一邊靜靜的看着,看了很久,等了很久,直到終于在某一刻,你覺得你應該伸出手?——上帝就那樣将我推到了你的身旁,你的深栗色的眼珠子在一片黑水中注視而過,你伸手将将要溺斃在那片黑水中的一個小水滴信手提起在水面之上,你伸手忽然将我往你身邊一帶,我忽然就置身在兩條粗壯的胳膊的庇佑中。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呢,一臉的驚恐,直到你忽然俯下臉來,“不要亂動了!”我那時候才發現我置身在你雙臂護佑的保護中,煙灰色的倫敦霧般的大衣,一張隐晦不明的臉在眼前晃動着,那對栗色的目光看過來,極像是正在看一頭找不着窩的小貓小狗!
是那種目光,讓我跳蹿的小鹿般的心情終于開始平複下來,當時老實的待在了你的懷中,背抵靠着扶手,面前是你的整個身軀,不敢輕易擡頭,因為再擡頭都只能看到你的下颌,那擡頭的姿勢便仿佛是在偷偷的窺視着你,是我的教養,讓我不敢,也不願意那樣做。所以代價來了,電車被阻滞的剎那,整車廂的人都瘋了一般往一邊倒去,我和你無一例外,我急促仰頭,想要發現到底出了什麽事,我的唇就輕輕碰觸到他正仰倒下來的頸上肌膚,微微的臉頰接觸,他的呼吸聲在我的耳畔掠過,停滞了幾秒,而那時候,我的唇還吻在他的頸上。那一段記憶若被重複,每一次都好像你還在身邊,那一場意外,讓十七歲女孩子的臉龐燒的像火焰一樣,從臉頰一直燒到了頸脖子,全身都木然了,于是你需要更多的心力去保護那個看上去已然懵過去的傻瓜,于是你後來幹脆直接将人握進了掌中,我那時候一定瘦的很伶仃,你只用一只大掌就能輕易控住我的腰身。所以你看,一切都是注定的,為何是你,而并非是一個旁的別人?
如果,你曾被一個所愛的男子那樣傾心握在了懷中,你就能明白我何以能在後來那樣痛苦的生命中,一路還能獨自行走下去,因為那樣一個曾經的溫暖,能夠被時常記憶,在最艱惡的時候,我想起他時,我都是一直被溫暖着的呀……并且知道,這種溫暖也是要被注定償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