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愛人請與我一道走下去
你看，十七歲的我，瘦小、纖弱，可是那時候就已能擱置他的一顆腦袋，一路都溫柔而安靜的乘載向那個我們誰也不知道要去的地方……那些黑色的腳步聲後來重新又跳下車去，又相繼消失在那片黑色中。而電車的最後一站也已到了，所有的人都下車了，只剩下那個搖着車鈴的司機，很少的人後來又跳上那輛車，然後在更冷的雨片、更暗的天色中搖搖晃晃的又開走了。
電車走了，我才開始回過神來，我如今身處何方？命運它，獎賞了有勇氣的人，但如果說現在真有人要将我賣去了堂子裏，眼前的境遇的确将不得不讓人警醒到心生隐隐的憂懼，是不是？但我當時卻完全不曾想過，我全身心信賴着他，可是我也知道我與他并不能有多少交集，我那時候已經多多少少冷靜了下來，我探頭去看車站上的站牌，我努力猜想着如今所立身的這個陌生的地方，與我大伯家的那個狹小卻已有一絲牽挂的地方到底隔絕了多遠，毫無疑問，我失望了，一個陌生的地名，對于我這樣一個小女孩，并不比當初初走進這樣一座龐大的城，在半年之後，有僥幸多一點的認知。
一把傘撐了過來，你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變戲法的變出一把傘來，我回身，我看着他執傘的手，然後再看看他的眼珠子，你都會詫異，我接下來就跟着他邁出了腳步，他一定是對我施展了迷魂術！我連問他去哪裏都沒有問，他也沒問過我住在哪裏，這是一場去往何方的宴都不知道。當然，走過一段距離後，任何一個人都會明白過來，有腳步聲一直跟在了他身後，不，現在是跟在了我們的身後，于是我伸出手，那樣自然而然的勾住他的腰峰，将頭半倚在他的肩頭，我們一同往前而去，去那個連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反正是有光的地方，能讓身後那些暗影不至于在我們的察覺中悄無聲息的掩了去向的地方，有人，有光亮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所以你看，我們就這樣相互依靠着，傻乎乎的又一直走回到跑馬地，這世界上大概再沒有我們這樣蠢笨的人了，也沒有我們身後那樣锲而不舍的追逐的人了……
夜已經這麽深，歌未斷，舞未歇，那個繁華的海中國度依然笙歌豔舞，我重新找回自己的魂，所以我們幾乎是不需要商量的，我們走向那一段我這大半年中曾重複走過的那段路途，穿過相同的巷道，走過那片孤零零的江邊，阿爹永遠不會相信，孤身在上海的我，如今，身邊已然有着這樣親密的一位男子，一步步走回到裝有他遺像的那個破舊的小屋前。
“我到了。”我在那間小屋前擡頭，低低對他道。
那時候我那麽以為，我們的關系大概已經不一般了。那種感情如此根深蒂固，因為我想，我已經适應如何去做一個幫會裏的人的妻子了！所以你看，我到底還是不懂事的，我那時候已給自己描繪出另一幅将來，因為心意堅決，有了斬釘截鐵，倒忘記我和他其實不過是見的第一面啊……
是的，我當時并沒有想要把他帶進我的小屋。我的父親就等我在那間屋內，我的父親是一個古板而正統的人，我也不是一個随随便便的女孩子，雖然懵懂而陷入迷情，卻并沒有最後昏了頭腦，因為我想我得先去告訴羅秋生，我找到我愛的人了，然後我才能将這個男人帶進我的屋內！
他顯然也是懂的，所以那對栗色的瞳孔內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微微的頓了頓頭。然後俯身下來，用唇在我的額頭印了一下，他這回沒有吻我，但是，那更像是一對過日子的夫妻。“謝謝！”他開口道。我點點頭，将身子靠近他，伸出雙臂又抱了抱他，我已經将自己的一輩子交托給了這個男人，他還不知道，我心裏卻已經明白，所以我的感情還是驚動了他，他的眼神有些複雜，微微濡了濡唇。
我這時脫開他，開了小屋的門進去，然後輕輕的掩上，是輕輕的掩上，沒有關上。我手推上門的那一刻，忽然想到，妻子如何能将丈夫拒之門外，但是他若不願進來，那便不是我的錯了，我那時候還有自己的執拗，但并不想和他真正最後告別。所以，聽着他的腳步聲離開了一段距離，停在某處，并沒有立時遠去。
那一段距離，他正在做着什麽，我全然無從所知，我只是将全副心力都集中在了耳梢，一分不差的留意着他腳步停止的地方，收集着任何一分微小的響動。我那時候都忘了，我為何不跑過去，将他圈在我的懷中，将他帶回這間小屋，我雖然有我的執着，但他是我初初愛上的男子，也将會是我一生中唯一愛過的男子，我即便不能因他而打破自己的禁忌，可是我可以将他帶入這間小屋，至少這間小屋中沒有當頭的雨水正落下來，他不用撐着那柄黑傘，一直等在了那裏！
我将為這個錯誤的決定付出代價，他在那裏一直等了三根煙的時間，所以我用我的後半生足足等了他三十年，在他離世之後。一切都是有因緣的，所以我沒有怨言，我只是心疼，我那時候竟放任你一個人等在了雨中！
為何你沒有徑自離去？這個問題困惑着我，直到我迷迷糊糊睡去，就這樣半掩着房門迷迷糊糊的睡去，直到我重新驚醒過來，直到我趕出我的小屋外，趕去那個他曾停駐過的地方，在一段牆角邊，有三個煙頭，我俯身一個個撿起，然後突然像中槍一般往更外間追出去，沒有你了，你終于走了，我在甬道外的那條狹窄的巷弄的那盞街燈下，找到一堆更多的煙頭，跟我手中的那三個煙頭不是一個牌子。
我突然明白過來。我們以為已經放棄的那些黑色的腳步聲，原來一直追蹤到了此間。我那時候竟不知，讓你獨自一人置身在危險之中，你心裏一定怨怪着我，你再也不會想要見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