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若愛可以被尋訪到

我行走在那段江邊,仿佛是第一次獨自行走中第一次看見地上結起的霜也是如此的可愛,它們滞留在我的腳下,一次次調皮的妄圖阻斷我前行的速度,它們滑溜溜的滾過我的腳邊,有一次差點得逞的讓我摔個仰天的跟鬥。但那時候我的心情如此的好,以致我一點都不覺得沮喪。

而這一切都在進入法租界開始改變。是的,只是隔着一小段的距離,從江邊到法租界不過十多分鐘的路程,那一邊還是上海城,面前的法租界卻已成為另一個城中之城,浮在這座城市的心髒部位。它是那樣鮮活到讓人迷惑不解,它讓你迷惑這座城市何以會裝得下那麽多的人,那麽多不同種類的人,貴族、賤民,驕傲的公主,落魄的賣花女,你若不是親眼看見,你不知道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是怎樣一種狀态。所以你可以清楚我正面臨的窘境,是的,我要如何在那龐大的人潮中,獨獨找見我那愛着的人兒。

所以我流落在街頭,一次次的走過同樣一條街道的同一家店鋪下面,後來連那家店鋪的店員都認得了我,滿懷詫異的看着我。我後來突發奇想的走上回凱德女子學校的那條路。你看剛到中午,那些回家的姑娘還眷息在各自的巢中,那條路上是那麽安靜,整條空蕩蕩的洋灰馬路,一眼就可以看清那裏連一只喜鵲的影子都沒有。所以我只好悻悻的收回頭來,我現在大概明白,真的只能如他所說的那樣,他如果想來見我,他會來找我的。

而我要找到他,其實是不可能。這一場愛情的開始,我就輸掉了我自己。所以我的心上有一團火在那樣小小的燃起,不,我可以找到他的,他此刻一定坐在某個地方,或許就在喝那一杯黑咖啡。我像是同自己賭着氣,我在馬路邊就着清水吃掉一塊幹面包,然後走向那一間昨天他才帶我去過的咖啡店。你看,連那裏的侍從都還記得我,可是當我向他詢問你時,他卻抱歉的搖了搖頭。我有些失望,我走出那間咖啡店的時候,我又在後悔,我想你并不願意我去向別人詢問你的消息的。我這樣的舉動會惹你不高興的,所以我絕對不應該再做那樣的事!

所以我坐在街心公園坐了很久,并用目光認真的打探走過的每一個人,因為我的腳步已酸疼的再走不動多的一步路,因為我還在妄想此刻那些正經過我身邊的人,或許他們當中,有一個就會是你。

當太陽偏過我的頭頂,那已是我應該回凱德女子學校的時間,所以我認命的站起身,準備去接受下一個星期的因你而生出的思念的煎熬。但你也能明白,任何一個在愛的女孩子都會明白,我這樣無妄和荒誕的一天,如果你是那個正在愛的女子,你會明白我正做的那件事是有意義的,任何一個你們也會去做的,對不對?

但是現在天色向晚,我不得不回到凱德女子學校,不得不結束這裏所有的一切,不管我願不願意,你知道,我那麽相信命運,我相信一切所有已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它的發生都是有原因的。所以你也能明白,當我站起,從橡樹枝之間回頭一剎那,你就能明白,我喉嚨中的那一聲驚呼要有何其大的勇氣才能将它挽留在原處。——你猜測的不錯,是的,我看見了他,我看見了我正瘋狂愛着的他正從一個巷口走出,還是戴着那頂寬沿的帽,只是将帽檐稍稍壓低,還是穿着那間煙灰色的大衣。這樣的一個人,混跡在一群人、一大灘人當中,那樣理所當然的被人流湮滅,可是那是我愛着的人,所以你可以想見命運的那種力量的強大,他讓我在人海之中有感應的只尋找他的所在,即便低着頭,即便小心掩藏着身跡,并不想被人看清。可是我就看清了他,我看不清所有的人,就只單單看清了他。

當梧桐樹上最後一片葉子掉下的時候,我聽見生命的脈搏,我的掙亂了很久的靈魂平靜下來。你看,我并沒有飛奔向你,而是默默的注視着你,看你穿過滾滾的人流,看你走到街角的報刊亭那買下一份當日的申報,展開,微微的看了幾眼,然後卷起,擡手看了一下腕表,這個時候海關大樓那傳來大笨鐘的敲擊聲,四點了,這個時間也應該是我回到凱德女子學校的時候了。

可是我的腳步不屬于我,它背叛了我,跟随着你,穿過一個十字街口,向着那家已開始閃爍起霓虹的電影院走去,巨大的海報畫擱置在高聳的需要擡頭去仰望的電影院前牆上,我的目光一穿而過,追上你的背影,看清你在票房那買了電影票,然後孤身走入。

我直到你的影子消失了,才敢從灑金珊瑚葉後跳了出來,跑過去,氣喘籲籲道,“跟那位先生一樣的!”你知道,我那時候又擔心他會突然憑空消失在我面前,又怕他知道我在偷偷跟着他,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害羞,可是又無能為力,所以我面紅耳赤,結結巴巴,眼睛中慌亂又迷茫,我的這種糟糕狀态也波及到那個賣票的可憐老人,害得他的手也開始抖索和忙亂,眼睛慌亂着安慰我,“別急,別急,他會在那裏的!”

你看,連一個素未平生的普通人都知道我正在做着一件什麽樣的勾當,我的羞恥感怎麽能不将我當頭覆滅!我捏着那張票根,我不敢在亮燈的時候走近放映大廳,直到裏面暗成一片,我才弓着身子,貼着牆壁在最後一排坐了下來,一只腳還留在臺階上,随時準備在他發現我之前拔腿就跑!

你知道,所有的這一切,慌張,難過,心痛,難堪,總有一刻,這一切都會過去。有更重要的事正等着我去做,所以我漸漸開始安靜下來,我知道我此刻離他如此的近,我們不需要交談,不需要看見彼此的驚訝的眼神,我知道他在這裏,他的存在,就已能讓我感覺安心。

看那一場電影的人并不多,只坐了三分之一的場,是新舶來的一部美國片子,夾雜着很糟糕的國語配音,能讓人在一開始就對它失去足夠的興趣,所以很多人開始昏昏欲睡,所以我很容易在一片岌岌欲倒的頭顱中找到一顆筆立的直直的頭,他也挑了一個邊角的位置坐着,遠遠的離開了衆人,電影場景變幻的時候,那些暗光一叢叢的打在他的身上,将他勾勒出各種深淺不一的灰色側影來,在我來說,這仿佛是比那個屏幕更有趣,我那時候腦海中一直在想,原來他喜歡美國電影,原來他喜歡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這裏看電影呢——這個癖好有些與衆不同,但并不算太奇怪,因為我也喜歡獨自去做很多事,比如說,去看一部不錯的美國電影,但不是面前的這部,好像在早些時候,我的那些同齡的女同學中已流出它不佳的口碑了。

中途的時候,有個人影冒冒失失的經過他的身旁,将他的帽子也撞掉了。那個人短暫的隔斷了我的視線,我看到他們一同俯身下去,好似說了一些話,然後那個冒失鬼又冒冒失失的走了。我将目光從冒失鬼的身上再返投到他身上時,他仿佛也是對屏幕上的那部電影終于生出厭倦來,将頭在椅背上靠了靠,終于眯起眼,小小打了一個盹。

所以你知道,直到這一刻,我才全身心放下戒備來,才敢将我的腰杆挺直了,甚至開始雙手趴上前座,小小的探起半個身子去看他已被椅子遮去太半的身體。我的這個舉動太大膽了,他猛然醒轉過來,戒備的往我這個方向一眼掃了過來,那種目光絕對是嚴厲的,雖然我根本不曾接觸到,我已翻下身去假裝在地上尋找掉下的東西。我那時候心裏懊悔極了,我心裏一邊還在擔心着,我總想着,如果我現在飛奔出去,也許還能趕在最後一刻準時進入學校,不會挨那位慈祥但是條規一向執行的很嚴的舍監的罵,我喜歡那個地方,我喜歡那些總是很善良的老師,我不想傷她們的心,讓她們心目中的好孩子變成一個遲到而且偷偷摸摸的壞女孩。

現在,我已經看到了他,上帝已在今天給了我最大的恩賜,我不能再做一個貪心不足的孩子,所以在一幀影片閃過的時候,在那個短暫的幽暗時刻,我已從我的座位上站了起來,準備從身邊的巨大的從天花板一直垂到牆角的黑絨布中鑽出去,我已在灰暗中呆過一段時間的眼睛在看到放映廳外過道上強烈的白熾燈光時,還有些迷糊,但是接下去看到的一幕讓我立即駭然驚住,一組法租界的憲兵、還有華捕房的人,他們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這間電影院內,悄悄的封閉了所有的場口,我那時候是個做了虧心事的人,所以你知道我的眼神是多麽的閃爍,我将頭縮回去,過會又從絨布堆中探出來,打探着外面的狀況,我當然知道我的學校還不至于出動警察來将我帶回去,那這些人是來做什麽的?

我看到他們頭上戴的鋼盔,我看到他們将烏洞洞的槍支從肩頭卸下,此刻穩穩端在手心,你能明白我當時腦海中一閃即過的一些事,我再度縮回頭,向着那片早已熟悉的光簇不時閃動的海洋中望去,他一定是個警覺的人,我看到他已半探出身,仿佛準備站起,然後也像我一樣又坐了回去。我那時候根本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我知道,出事了,一定已經有事要發生了,而我,不能獨獨抛下他,那是我曾答應過自己的事,我不能讓他再獨自滞留在危險之中。

那部并不好看的電影被中止播映,放映廳內的穹頂燈光猛的打亮,沒有一個人可以在其中遁藏行跡,我只能猛然低下頭去,我那時候還不敢讓他看見我,我還藏有餘冀,但我的眼角餘光一刻不停的關注着那邊,我看到那些憲兵終于掀簾而入,他們在我身旁站停了片刻,顯然,我并不值得引起他們的關注,所以他們甩開了我,徑自往前走去,他們逐一去檢查那些人的票根和證件。

我看見他遞出證件去,被另一雙眼睛偵看了很久,墊過來翻過去,那一紙證件上會有多少看頭?他為什麽沒有給票根,他的票根去了哪裏?……你知道的,一連串的問題,接踵而至在我腦海中,我看到有人上前,我看到他往後閃避了一下,我知道不能等了,事情不知道會往哪裏發展了,我騰的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喂!你!”

我的聲音一定是變了形,好像那種長久變質發黴的膠片,放出來的聲音都是怪怪的,我繞過兩排座位,再沖過去七八個位置,那麽短的一個距離,我竟然磕磕碰碰撞倒了兩次,然後才能沖到他面前,伸出雙臂像是母雞一樣的護住了他。你一定不會看過有比我更笨拙的人,那樣結結巴巴的牙口,我甚至看到對面那張一直沉默陰晦的臉上都好像有些覺得滑稽的笑意,即便隐的那樣深,“我們在例行檢查,小姐,你認識他嗎?”

“怎麽不認識!”我猛的一個擰身,我至今仍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迅即的仰頭,就在他的唇邊掃了一下,你知道的,我那樣緊張和害怕,他此刻全身都繃緊戒備,我的唇好像掃過一塊硬邦邦的大石頭,都覺得好像磕痛的樣子,不但是他,我身後的那個人,連我自己都被驚了一跳。

我卻還在那表演着鬧劇,我攤開我的小包包,将我的那張票根拿出來,“你看,都在這裏,都在這裏呢,我剛剛出去了一下!”

那張票根便被一雙戴着皮手套的手接了過去,那皮質也是冰冷的,噤的我冷不住又跳了一下腳,那雙皮手套在指尖微微碾了一下,于是一張票根下面露出另一張票根,連號的。所以你看,那皮手套猶豫了一下,然後重新仰頭,盯着我的臉,天知道,我不知道将眼睛該放到哪裏,放到哪裏都有那種如影随形的探查目光,“凱德女子學校的?我們總探長的女兒也在那裏呢!”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我猛的擡起頭,救命似的。在那個街心花園,在他還沒有從人潮中出現的前刻,我将凱德女子學校的那枚小小的鍍銀校徽別在了右胸口,可是奇跡突然出現了,于是我掉轉了我步伐的最後方向。“快過了回校的時間呢,快去吧,要挨罰的!”那人頓頓,這回臉上真的擠出一絲笑容。

我聽到我喉嚨中咕嚕一聲,好像立時吞下了什麽東西,下一刻回頭,就看住我身後的那個人。那個人這刻也在低頭俯視着我,深栗色的目光滿滿的籠罩而下,它在安撫着什麽,而我仍然在大口的喘氣,這個時候,有個聲音讓我如獲大赦,“趕快帶着你的小女友走吧,真的要遲了!”

那一刻,我的眼淚不争氣的湧上眼眶。“是呢,你看,又不是一部好看的片子,非要吵着來,現在時間晚了,又要哭鼻子了,真是難辦!”我身後這時候有個聲音接續道。

兩個男人相安無事的又聊了兩句,此刻的我倒像是個不相關的人,可正說話的材料便是我,每一個字眼裏都有一個壞脾氣的小姑娘,他們其實并不在談論我,他們在談論的是那個從未出現過在這裏的那個總探長的女兒。你明白的,我那時候餘驚未消,後來就更變得懵懵懂懂,直到有一雙手托起我的手掌,不緊不慢道,“還要杵在這裏多久?”那種聲音卻完全是寵溺的,全然是他從沒對我說過的那種聲調。我都不知道我們是怎麽在皮手套的注視下走出和平戲院的,走出和平戲院的時候,天竟然還有些微微的白,我以為過去的那段極其漫長的時間,也許只是一杯茶,一罐啤酒的時間。

“我不是故意的!”我突然扭轉頭,對他大聲說道。我那時候已認定自己又做了一件蠢事,他們後來談話的樣子,完全像是一對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那般的熟稔,那,錯的那一個,一定又是我!

“你過來!”他大概将我面目中所有的迷惑都看分清了,拖過我的手,放進他的大衣口袋,他給我摸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你知道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摸到槍,但是絕大多數人對于它都有清醒的意識,所以我的意識讓我被捅了一刀般的跳了起來,跳得像個兔子一般兩尺高。

然後我就聽到他哈哈笑出的郎朗聲音,你明白的,他的那種笑聲讓我一下明白我又遭受了愚弄,我氣惱的不知如何是好,可是他那種歡快和戲谑的笑聲忽然停止,“我那時候正在思考,如果他們要搜身的話,我應該是拔槍回擊呢,還是盡早的找出一個攜帶槍支的借口來,我以為不管哪種選擇,這回一定是要去牢裏呆一陣子了!有個傻瓜這時候突然像只兔子一般跳了出來,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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