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将自己交給親愛的他
他說話的樣子太輕描淡寫,我要後一刻才能明白過來當中曾有過的險惡,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做那件事,但是他做那件事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答應他不去過問,所以我只能緊緊上前一步,伸出指尖将他的腰峰懷住,我的身體還在索索的抖,所以我聽到他的衣料也被我的臉龐蹭的也在悉悉索索的響,砂紙一般。
我那時候已經認識到世界上最幸運的一件事,不是你含着金鑰匙降臨在一個富豪之家,或者你一開始就天賦異禀,華彩橫溢,而是生命那段荒涼的旅程中,可以有個結伴挽手共同走下去的人,不離不棄。即便這樣的一種幸運,命運只給予我短暫停留,就劈手将它再度奪走,但是再漫長的生涯都再不足以摧毀我的這個信念。
“怎麽真會有兩張票根的?”我聽到他在頭頂問出。
我也有些懵,我後來想,也許是和平戲院那個票房間的老頭,他已年邁,一時又被我唬的驚慌失措,又或者他覺得多給我一張票根又不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所以沒有追回,難道還會有人要看那部那麽悶的電影連看兩遍?總之,它也許只是巧合,也許就是天意。我呆呆仰頭看他的眼睛,我知道我的那個樣子應該是有多蠢笨就有多蠢笨,今天的這一天從日出開始,我仿佛就一直在雲端浮沉,自從見到他出現,便一直出盡洋相,我為此感到羞愧,就聽他說道,“早就看見你,在報攤那兒,我有些事,不想牽扯到你,誰知道還是牽扯到了你!”
所以,我做傻瓜的那一幕注定無法被修改。
但是到了這一刻,一些事終于塵埃落地,彼此都緩出一口氣。原本應該問他的那件事,我還是沒有問。我已經知道不該去問,也不必問,因為到了此時一刻,我愈發的信任了他,而不是産生懷疑,這簡直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但就是真實的發生了。
我在一個特殊的時刻,我伸出了手去,于是我觸摸到他同樣的信任,如果我們曾有過親密的肢體接觸,在現在的這一刻,在他給我觸摸他的槍時,在他親口告訴我一些事時,我們已經有了更深一些的彼此了解,那些相互融合之前最基本的彼此了解。
所以當他在那間小屋中擡起頭時,他的發梢卻觸到那盞黯淡的小黃燈,惹的那盞小黃燈的燈光也像是被什麽吓跑了一下,我于是擡手去解救那盞可憐的燈,你知道我的個頭還不及他肩高,我踮起腳尖拂不到他的頭頂,只拂過他的額發,等我驚悟迅即縮手時候,手又偏偏從他的清瘦的臉龐旁羽毛一般的溜過,他的身體在這間逼仄的小屋內顯得如此高大到格格不入,放在哪裏都不對,所以我局促的退開一步,我求助的看向床頭我阿爹的目光,可是阿爹幫助不了我,顯然他也給他吓壞了,同樣迷茫的看住我。所以我被另一雙有力的手毫無疑問的帶到了他的身邊,那盞小黃燈此際逃出生天,躲在一邊露着小小的溫暖與生機,而我無能為力在一個人的懷抱中。我膽戰心驚鼓足勇氣與他目光接在一起,于是我知道那一個時刻終于來臨了。
很多時刻是能被關注到的,比如說面前的是一個你真正在意的人,他此刻出現在你的小屋中,他正關注着你的那種目光,那一個混合的磁場中,有一些即将會發生的事是能預料到的,當他的唇溫和捕捉壓過來的時候,一切就已經無力挽回了。
所以,我是一個值得被批判的人,我才十七歲呢,我用一個借口遠離了羅秋生,拒絕做吳橋千千萬萬中不唯一的那一個小嫁娘,可是卻在同樣的十七歲,委身給了一個我甚至不明白姓名年齡、來歷的人。當然這些我在他離開我的時候,都開始一股腦兒的接收,不管我能不能承受得住。但在當時的一刻,這真的是膽大妄為到我只能假裝以愛的名義來寬恕原諒我自己了。
是的,他一定是我愛着的那個人,關于這一點,我絕不會再懷疑。就像他第一次給予的痛楚,我也絕不會忘記,即便他已經極度的溫柔了,可我畢竟還是個未知世事的小姑娘。那些白色的海葵在藍色的海洋中揮舞着那些輕盈的觸角将我輕易捆綁在他的胸口,那片杜鵑花在我淚汪汪的雙瞳中一次又一次的開放出來,我的頭埋在那片綠的草地上,我都可以感覺的泥土的味道,澀澀的,就如同現在眼前這片空氣中正彌漫的那片味道,澀澀的,眨一下眼就能讓人哭出來,可是我還是伸手環住了那個正給予我痛苦來源的人,因為我正在愛着他,我願意接受所有愛的祭奠。
他伸手,撫去我眼中的那一片欲流出的淚花,我仰頭敢正眼看他第一次的時候,他是個連眼睛都會微笑的男子,所以在他的安撫中,我浮起身子去輕輕碰了碰他的唇,你知道,我還唯一只學會了這一種動作,他永遠是那個領先的人,連将我丢棄,也是從他開始。
那是我們第一次有過交接,否則他只是一個被允許了的侵入者,我吻了他的唇後,就想再去吻他的眼睛,那對深栗色的眼睛,一直像一個神秘的世界呢,我想去探究那個神秘的世界,我親親他的耳朵,然後趁機攀爬到他的眼窩旁,他不得不閉上那一對一直在注視着的眼睛,我在吻上那一個神秘的世界時,我眼中卻難過的須臾淚水盈眶,不,那其實是幸福的淚水,所有真正愛過的女子都明白的那種幸福的淚水。雖然這一生,我們從未對彼此有過曾諾或取舍,我們給予彼此的,都是我們自以為是最好最珍貴的東西了。女子的貞操是寶貴的,應該給予那個你最愛的男子,而那個接受的男子,他也必須要有同樣的好,否則他愧以接受,這不是一種交易,這是一種珍貴的相互給予,是最應該被祝福的那種,如果你的一生中曾遇上過那樣一個人的話。
所以,我應該去好好愛這樣一個男子,他讓我幸福的從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變成一個十七歲的小婦人,距離我的那個十八歲的生日不過一月之隔。我那時候像個嬰兒般盤踞在他的身邊,聽着他胸膛中有節奏的跳動聲,我們共同躺在那片藍色的海洋棉布中,我們同枕靠在那個從吳橋被帶到上海的荞麥枕頭上,他溫煦的聽我喋喋不休的講着那些過往的事,講我古板的父親,講我那對我父親一往情深的母親,講吳橋的水的妩媚、勾檐的巧妙、梁間燕子的呢喃,我将我遇見過的最美好的那些事都告訴他,我看到他聽到一些有趣的地方,他就郎朗笑出聲來,毫不做作,他真在認真的傾聽着一只喋喋不休的雀兒饒舌。所以愛欲不是全部,一個合适的人可以溫暖我們的人生,溫暖我們那本來已經灰冷下去的心。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雪,這是我第二次遇見的上海的雪,我沒有告訴他,過了這個冬天,我即将遵約離開上海,我會去見羅秋生一面,我會告訴他一些事,他應該會祝福我,因為他也是那樣善良的人,所以在有一刻,當我将自己交給身邊的男子時,我對他其實是有一些愧疚的,我應該早一些告訴他,那樣所有的一切就不是事成結局之後的無用忏悔,可是我來不及,我不知道我的愛人會如此快的降臨,我原已對一座城生出心灰意冷,如今,卻也是因為一個人,讓我再也離不開眼前的這座城。
“下雪了呢!雪像羽毛,長在所有看得見的東西身上!”他大概從來沒聽過這樣好笑的比喻,所以側過頭來,吻了吻我的耳鬓,他的氣息一靠近,我的臉又騰的一下飛紅,還留在他胸口的一對小爪就顫巍巍的想縮回,那種小動作就像兩柄小刷子爬過他的胸口,他看過來的目光很像我正在勾引着什麽,我只能更将腦袋也拱到他的手臂之中,然後像只躲在沙堆中的鴕鳥一般被人立時拔了出來,他有些好笑的目光就迫得人又只能再去別的可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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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樣清楚,雪落在屋檐上,輕輕的仿佛是落在靈魂上的聲音;還有他呼吸的聲音,後來淺淺的蟄伏在我的身邊,他睡去的樣子一點也不冷硬,薄薄的嘴唇仍是緊閉着,線條卻很柔和,眼睫短而有力,一輩子做事都會是剛毅決斷的人,我将他睡了的模樣小心翼翼的臨摹了幾遍後,妥帖收藏到我的記憶庫中。那時候,我是個幸福的十七歲的小婦人。
時光總是殘忍,美麗與真實之間,它總是選擇真實。一場雪會下盡,人會醒來。我在半夜驚醒過來,我想起我的學校,我想起舍監那略帶無奈的看向犯錯孩子的臉,我怎麽能安睡到天明?
然後一個聲音在旁邊低緩道:明天一起去學校吧,我會跟他們解釋的。
你知道這個說法無異于晴天霹靂,就像我從未想要在十七歲做一個小嫁娘一般要讓人立時脫身而逃,可是那對似乎還在睡着的眼睛連這一點都已窺探了過去:小傻瓜,當然不會說實話,會告訴他們,你生病了。
于是我安下心來,并有一些愧疚。事實上我真的生了病,所有人都知道的,我再不是過去的那一個我了!他此刻緩緩翻了個身,我的鼻頭正觸在他的右肩窩上,這也是一種病呢,永遠都再無法治愈的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