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獨自承擔的那份痛苦
當我走上我初來上海的那個碼頭時,我心裏最後一點希冀也消失了,我是個堅強的女孩子,即便最後得了這樣的結局,我已在心底決定,我會努力的活下去,我也會努力的記着他。他雖然給了我一個苦澀的果子吃,可是他也曾給了我美好的那一些記憶,人如果只記得苦難的東西,她的人生從此都将會變的苦難,我想保全一個完整的他,離開上海,回到吳橋。
如今吳橋的那只大渡船已等在那裏,黃浦江的水幽幽推攘着它,妄圖一次次将它推離岸邊,你可以想見的,如果你這時看見我大伯的兒子從吳橋的那只大渡船中爬出身來,你會有多少驚訝。但那卻是事實,他仿佛是剛去了一趟吳橋,他的面目上閃爍着得逞的得意,他從那艘船中像個蚯蚓一樣的爬了出來,我說過的他長的廋垮垮的,鴉片煙抽去了他大部分的生命力,讓他看上去象極一具會移動的骷髅,然後這具骷髅走到我大伯的身邊,得意的在他耳邊咕哝着說了一串話,我大伯不時的擡起頭,然後嫌惡的朝我看了一眼,悶下頭去,再乜眼,惡狠狠的看我一眼。
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但是我不敢走過去問,我的大伯如今更讨厭我了,我明白,我只想知道原因,我已隐隐猜到一些,但我不知道流言比我想象的猛烈十倍,衆口铄金,我被放逐于沉沼。
我的大伯和他的兒子就那樣隔着十丈遠瞪着我看,好像我是肺炎病毒,随時會傳染到他們,最後大伯作為長輩,他似乎覺得對我應該有所交代,于是他蹑手蹑腳小心翼翼的踱到我身前三米,“羅秋生他爹娘聽說你在上海做了些不幹不淨的事,已經到你家退了親。你娘覺得沒臉,早一天已回到蘇州你舅舅家去了,說了,你回去,她就不回來,她愧見你阿爹!”
這些事我是有預料的,只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嚴重,我的确做了不能見人的事,但如果對方是我的丈夫,是我一心一意愛着的人,我以為即便羅秋生不能理解,至少我的母親應該會理解,可是母親不想見我了,我是她的羞恥,我的存在,讓她覺得愧對我的阿爹。可是阿爹是默許了那個男子的,他默許了我對那個男子付出感情,他瞅見了整件事的起因和結局,阿爹他不會怪我,他只會說,我應該按着規矩來的,首先那個男子應該請個媒婆到我家交互生辰八字,定下日子送來聘禮,然後大紅花轎将我娶進他的家門,也許他家中已有妻子,但現在這個年代,姨太太還是時興的事,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我只是一個被推搡在誰家門外的女人。我這樣想想,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羞恥,也沒有臉去見我的母親。
我的大伯後來徑自走了,我站在碼頭上很久,我的那位大伯的兒子就一直站在一邊觑眼看我,然後妄圖靠過來,他靠過來,我就往旁邊躲,躲他像躲瘟疫似的,我不怪他,吳橋的人現在看我一定也像看一場瘟疫,但那是我應得的,我只想着求我的母親給我一個機會開口,我想告訴她,我深愛着那個人,即便他真的已經将我抛棄,我也會像她守候着我父親的亡靈般,一直孤獨到老的等候着他。我不是那個做了不幹不淨事的人,如果相愛是一件不幹不淨的事的話。
我大伯的那位兒子後來也走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我也不關注,我只希望他不要靠近我。我獨自在那站了很久,雙腿發麻,就在青石條上坐了下來,将雙腳遞出去,鞋底幾乎要蹭着綠汪汪的江水了,看着它們一次次的襲近鞋邊,将鞋幫子打出一條濕痕來……
我無處可去,所以最後只得又暫時回了小屋。你明白的,那時候凱德女子學校已進入寒假,我不能再回學校去,我也明白羅秋生不可能再寄給我生活費和讀書的費用,其實從那一日開始,我不但同吳橋、同我的母親,也同樣同那所外國教會開辦的學校離了緣,我開始去街上的小廣告前徘徊尋找,我要開始獨自謀生。
我的大伯後來對我說,他可以給我一個月的時間。他的這間小屋空着也是空着,可是因為我讓他丢了臉,他不能再讓我在他的面前出現。我在半月後找到一份抄寫的工作,不是正式工,謄抄完畢後再給結賬,如果字寫的不好或将紙污了,便不能過他們的關,那就前功盡棄了。
那是件極其細致的活,稍不一留神,就會因一個字而誤了整張已抄好的紙,據說是一位特殊癖好的英國老人,他不喜歡油墨印出的字體,喜歡女孩子那種手寫的謄抄,因為這些都是他年輕時候的那位情人寄給他的信箋,因為暗黃和生舊,他急于尋找一個補救的辦法,并已決定将原件和我所寫的謄抄本都一并帶入棺材。
我在凱德女子學校所學的東西幫助了我,他的條件那樣的苛刻,需要是一位年輕的女士,需要一手端莊的同他那位情人一樣的字體,要俏皮而不失穩重,他将他所有對那位情人的幻想都寄托在這些紙箋上了。我被幸運的選中,我保持着對他那份愛意的尊重,我盡力的以一種懷念着遠方情人的心思去抄寫那些信件,那時候的我也的确在懷念着我的那位愛着的人,那些信箋上的一些話常讓我出神發呆,久久不能控制回自己的心情。我抓緊白天的時間努力的做着這一切,因為當夜晚來臨的時候,這裏的電燈将會被掐掉,這裏将會陷入一片黑暗。是的,我的大伯可以暫時再收留我一個月,但是他将不會再顧及我的生死,如今既然連我的母親都已放棄了我,他更有這樣的理由。
冬日的夜晚那樣的漫長,躺在兩片木板拼就的那張床上,躺在那片深藍色的棉布海洋中,那樣的寒冷,能凍住眼中立時就要滾落下來的淚水,那時候我瘋狂的想念着我的那位愛人,想念着他曾經溫暖過我的身軀,我不能恨他,一恨他,我連唯一的寄托都沒有了。我只希望,他能在這最後一個月中再來看我一次,告訴我他還眷顧着我,又或者,他已真正的遺棄了我。我需要最後一次這樣的被告知,這是必須的,如果開始不能為人所控制,那麽結局雖然殘酷,但至少可以被仁慈的對待。
我沒有等到仁慈的對待,我在日思夜想中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真的聽到了他正在走近的腳步聲,真的聽到他指端留在門扉上的聲音。我歡喜的在黑暗中跳下床去,我打開了門,門外有一個黑影,高高的,卻是細瘦的,我便愣了愣。門外那陣冷冬的夜風突然從正打開的那條門縫中裹挾而來,要抽筋拔骨似的,我猛然醒悟過來,這凍風中夾雜着一股大煙的味道,我迅即的想要去阖上門鎖,一個人影撞了過來,抵在門口,我用腳使勁的踢他,用牙去咬他伸進來想将我拽住去的手,現在是大半夜,一丁點的聲響都可以驚動任何人,可是我大伯今日出去喝人家的喜酒了,又或者他看到我此刻的狼狽,他也不會管的。我那時候知道要保全自己只有靠自己了,所幸這個正想闖進來的人平日吃了太多的鴉片,那些鴉片煙早掏空了他的身子,他大概沒有想過我會這麽激烈的反抗,我将門推上,我用牙齒惡狠狠的咬着他攀在門縫上的手指頭,他吃了痛,只能收回去,他誘惑着,只要能依了他,他還會讓我住在這間小屋內,而不是把我趕出去,他有能力說服我的那位大伯。
我不想聽這些話,我可以算是他的妹妹,他竟然可以對一個妹妹做出那樣禽獸不如的事。我害怕的無以複加,也憤怒的像一頭母獅,我聽到他慘叫一聲,終于将留在門邊的那截手指頭縮了出去,我順利的關上了門。
世界突然靜了,只有我的呼吸聲轟隆隆打雷一般的在這小屋中遍地響起。我不敢離開門邊,依舊使力靠住那道門扉,我渴盼着天色早一點發亮,可是那一夜卻出奇的漫長,我終于站不動了,只能蹲下來,一蹲下來就察覺到冷,于是恍恍惚惚的爬回床上,将大衣穿起來,正穿着大衣的時候,就聽到撲簌撲簌的聲音,淚水從瞳孔中無聲無息的跌下,打在我的手背上,吧嗒一聲響,沉沉的。
天微微亮的時候,我蜷在床腳作抖。天光亮起來的時候,我爬下床,小心翼翼打開那道門,門外沒有人,我籲出一口氣,将椅子搬過來,就着日出的光線繼續謄寫那些信件。
我在日中的時候完成了這件工作,然後出門去交付,我由此得到了第一筆薪金,并拿到額外的兩件工作。我知道我在小屋的時間已不多,所以我一分鐘都不敢浪費,我又尋到一份晚上的工作,在一家大飯店做洗碗工,我将稿件帶過去,只要有閑暇的時刻,我就抓緊每一分鐘謄寫。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其實很少再呆在那間小屋內,它對我而言,已成為一種禁忌,因為後來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再度被好幾次的重演,甚至有一次聽到鋼條滑動在門栓之間的聲音。
我那時候已打定主意回吳橋了,我的錢已足夠我去買一張去蘇州的票,我想去懇求我的母親原諒我,我是錯了,可是我也不後悔。但是我想請她原諒我,原諒她的女兒。
馬上就要過年了,我要趕在過年之前去蘇州。
下過雪後,天上沒有月光,這大概會是今年最後一場雪了。十八歲的我在那條路上蹒跚着,穿過那段荒涼的江面,上海的天氣即便再怎樣寒冷,也從未見過這段江水被冰封過,它走着它自己的路,它不會顧及它旁邊正茍延殘喘着的人,我知道不該在這個時候想起他,可是卻偏偏那樣自然而然的想起,想得胸口都隐隐的作痛,走三步就要停下來歇一下,這一夜是那樣的奇怪,月亮明明不亮,卻晃的人的眼眸子疼痛,我明明不想想起他,卻仿佛他正在記挂着我般的,讓我也時時刻刻想念着他,就連看着面前一個人影子晃過,都以為那就是他。其實我心中那樣明白,這樣的事絕對再也不會發生了。他可以在我面前消失兩個月,那麽接下來的二十年之內,就更會理所當然的消失。
我的靈魂在我的心之路上磕磕絆絆的行走,我的軀體在雪地中磕磕絆絆的趔趄,我到達我的小屋時,淚流滿面,臉上結成一張薄薄的霜。我想去開門,門卻徑自開了,我觸電般往後跳了出去,門在我面前開的更大些,屋裏面那樣小,即便灰暗,也能看清裏面沒有盤踞什麽人,等我确信門背後也不可能藏着我大伯的兒子後,我終于鼓足膽子走了進去,我看到地上有一個煙頭,餘火未盡,我知道那個人才方方離去,我喘出一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我俯身捏起那個煙頭時,心卻在發緊,整個身體都難過的要命,我在空氣中努力想嗅出一些什麽味道來,門是開着的,外面的凍雪就飄了進來,須臾将裏面殘存的一點味道都刮跑了。我努力在門口的雪光中辨別着這個煙頭的牌子,然後遠遠将它扔在外面的雪地中。然後我回頭,看到我那個杜鵑花的枕頭被放在床沿邊,有幾粒荞麥滾了出來,有人在這上面開了口子,它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枕頭,從吳橋被帶到了上海,有人在上面開了一個口子。也許他還在上面靠過,然後用它發洩心中的怨氣,我這樣猜想着,我全身都在顫抖,心中悲憤難言,一揚手,将那個枕頭扔到了牆角的雜貨堆中,我聽到更多的荞麥從那個破口中窸窸窣窣滾出的聲音。我不敢在那張床上躺下,我怕那上面會突然伸出兩只不懷好意的手來,我蹲在另一邊的牆角,從這個角落還可以看見門口那個被丢出去的煙頭,看它真熄滅了最後一點光亮,我也有三個煙頭,被小心的藏了起來,放在我的一個樟木小盒中,那是我的珍寶,是一段記憶被封存了起來,它們是其中一阕,那段記憶的結局注定悲慘,但它們卻是無辜的。
而門外的那個煙頭,跟這個三個煙頭并不是一個牌子的。
我在那間小屋裏蹲了一夜,天亮的時候,我迅即買了一張去蘇州的車票,我像逃離災難一般的逃離了這座城市,那個我最喜歡的枕頭也被我丢棄在那間小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