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需要被證明的愛意

人的眼睛是由黑、白兩部分組成,可是我們往往只從黑的那部分去觀察這個世界,所以我們往往只看到黑暗的那一部分。

我的母親并不能原諒我。她覺得婦道必須被恪守,就像一個寡婦決不能再嫁,才能讓從前的朝廷頒給她一座牌坊。所以那時候我忽然懷疑,也許我的母親只是為了一座牌坊而深愛着我的父親。

我這樣質疑是不孝的,所以我将我黑色眼珠子中看到的這一幕掩去,我告訴我的母親,我愛着那個人,一輩子注定只能愛他一個,我會恪守我的婦道,即便我不會幸福。然而我的母親不能相信我,她叫我證明給她看,我不知道如何證明。如果這一場曾經發生過的感情需要被證明,我該如何去找回那樣一個人來給她看。我知道她沒有錯,我從一個十七歲的乖乖的女孩子突然變成一個品行不良的壞女人,關于我的風言風語将我的母親從她居住了大半輩子的吳橋趕了出來,如今她也孤苦伶仃,她恨着我,她有父親見證了她的那段愛情,而我,妄圖用一個虛幻的影子來欺騙她,我也是為了我的愛情!我需要将那個人帶到她的眼前,讓她相信是這個人的好,讓我毀棄了那個十七歲的好姑娘,可是我無法将那個人帶到她面前,也許永遠都不可以!

于是母親确認我在撒謊,于是她更相信我在上海的惡劣行徑,我在蘇州呆了三天,過完年後,舅舅将我送到車站,他遞給我一點錢,為難道,“回上海去吧,吳橋你是回不去了,留在我這邊,別人聽着也不好。做舅舅的,再難也會照顧你娘,你終究已是你阿爹家的人了,我只能幫你這些,你也不要怪我!”

舅舅的話說的我鼻頭癢癢的,“我以後會還回來的!”我接過了那沓錢,我需要它。我登上了火車再度回去那個城市,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回去了,可原來我注定只能回到那座城市去。

我不怪我的舅舅,他說的對,我不能留在他那裏,我需要為我自己做的錯事承擔責任。他告訴我羅秋生已另外定了親,過了年就要迎親了,他替我可惜,羅秋生是個很好的小夥子。我也贊同,可是我到那一刻仍然沒有認為我沒有嫁給羅秋生是一件錯事,我只想着我那時候的名聲,估計讓仍在吳橋的他會好久都擡不起頭來。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我原來以為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後來成了所有人的事,所有的人都因此而遭受诘難,所以曾如我舅舅所說,我再也回不去吳橋了。所以曾也如我母親所堅持的,如果我不能讓她看到我所謂的那個幸福,那個耗去多大幸運,帶來多大厄運的那個幸福,她是不能輕易原諒我的,我不但丢了她的臉,也毀去了她對幸福的定義。

所以我在過年的煙火和炮仗聲中又回到了上海。好在這個年終于是過去了,那對我而言也是一種仁慈,這一年總算從頭開始,我十八歲了,十八歲的小婦人,沒有丈夫,沒有居住的地方,在火車站睡了兩個晚上,我沒有再回去那間小屋,它對我,是個夢魇,我已斷了所有幻想。

我将舅舅給的那點錢存進了銀行,以備最後的需要,然後提着我那個藤條的箱子進了上海的一間紗廠,那間紗廠提供簡單的夥食和女工宿舍,它讓我暫時能夠生存。泡在滾燙開水中的蠶繭要被剝絲,沉重的棉紗被從機器上卸下,繁重的勞動讓人沒有多餘的氣息可以額外思考,人一沾床板就睡了過去,又在噩夢中被尖銳的開工哨音叫醒,重新僵屍般活轉過來。

周末的傍晚會給予一段休息,紗廠的大門那時候敞開,女工們結伴而出,我自一時起害怕自己的壞名聲被傳播出去,便避諱與人交往,獨來獨往。我還會去凱德女子學校的門口,那裏那時候往往安靜的如同墓地,那些鮮紅的生命如今都不在那裏,我的最鮮活的那段日子也已在那裏灰色的死去,再也找不回來了。我會在那發很長時間的呆,然後再回到跑馬地,在那個街心公園再發很長時間的呆,對着和平戲院的門口,又繼續發着呆。我那時候心裏大概還存幻想,并沒有完全的死心。我知道我還在等待着什麽,期盼着什麽。等到那個冬天終于過去,等到民國二十六年的春天也即将過去時,我真正死了心。

我那時候從紗廠中搬了出來,與人合住在一個十平米的房間中,對方是文彙報的編輯,她常說,要打仗了,打仗的時候,除了前線戰士的血會流的四處都是,報館的各項報道也會滿天飛,她說你會英文,你來幫忙譯段子吧。

民國二十六年的春天,謠言滿天飛,都說又要打戰了。那時候的報館很神奇,那些年輕的記者通天徹地的從政府挖掘各種消息,他們有各自的線人,還有上海灘各個角落裏的混混。他們也關心一些女明星的私人生活,但那些新聞只能存在于副版,他們的血液裏都燃燒着青春,青春的朝氣蓬勃讓他們敢于刊登很多本該秘而不宣的事情。這些事情讓政府很為難,只得派出專門人員前去調解,你知道,那時候我們的元首罵了某先生一句,某先生就一腳向元首回踢了過去,連這樣膽大妄為的事也發生了,你就能明白新聞記者和報行的人可以說由此為依據,所以一再的告誡都是無用的,就連我翻譯的一些外文通告,他們都撿語調最嚴重的,謾罵的最兇的刊行,這并非是報界的壞心思,而是那時候中國人已渡過了一段太漫長的痛苦歷程,從慈禧太後那時候起,中國人就開始被欺負,不但被英法聯軍,更被自己的同袍欺負,所以有人說北平城的百姓在八國聯軍攻進來的時候,甚至幫忙打開了城門,這件事并非空穴來風,因為同袍的欺壓更具有痛感。好不容易孫文先生讓位給了袁世凱,誰知北洋政府又開始互相較勁,你吞我并,國無寧日,這樣漫長的近百年的生涯,但凡是能憋屈的,都已憋屈的再直不起腰來,不願憋屈的,你再彈壓,那張想說話的嘴也輕易不能被關阖上了。北伐成功,總算是暫時表面看上去國泰民安,東北三省一丢是個隐,國人立時痛定思痛,因為那些屈辱的歲月實在太記憶猶新,如今日本人再度咄咄緊逼而來,沒有可能了,再讓一個還有良心的中國人輕易不開口,即便再怎麽空談誤國,他們要說的那句話,要在某一個時刻說出來,就一定要在那個時刻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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