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被預料的重逢
文彙報被封的那天,我的那位室友請我幫忙一起拿一些資料回來,那已是個春末,天氣已有些潮熱,就像北邊據說越來越一觸即發的戰局。我的室友将一捆新版出的書堆在我的腳邊後,仿佛想起些更重要的東西沒拿,再度噔噔噔的踩上樓梯去了。那時候的報社除了編輯部挂了不同的名號,有好幾家都是栖身在同一幢辦公樓中,因着租金便宜。申報是較大的一家,所以特別的自占一幢,離的也不遠,也就一個街口的距離。
我的那位室友這回在樓上折騰的時間不短,我就尋思着先将手中的這捆書先搬到路口那,然後等她一起再叫輛黃包車,将書運回我們租的地方,因為離的還是比較遠,要想将這大捆的書擡回去大概是不可能的。等我将那捆書挪到路口的時候,那街口的路燈剛好跳了起來,黃蓬蓬的一團光霧籠了下來,照不透霧霭,但依稀可以照見一個人形。我的面前一輛軍車正行駛而來,我的身後,我的那位室友踢踏的腳步聲也已趕來。
軍車從我面前開過,就停在申報的那幢樓前,我的那位室友也已滿頭大汗的沖到我面前,急吼吼道:走吧。你明白的,我當初的目光追随着那輛軍車,我的耳朵裏再聽不到別的聲音,關于世界的聲音都已銷聲匿跡。
有一個高而挺拔的身形正從軍車上走下來,戴着軍帽,衣裝筆挺,戎裝上的肩章即便在這樣黯淡的路燈光中也能熠熠發亮,不,能讓它如此奪目的,是那個撐起這一身軍裝的人,眼神冷冽,如同頑石,輕易不能被移動半分。這輛軍車從遠處來時,我只是自然而然的擡頭去看,一看,目光便注定不能被收回。那個人坐在駕駛側座上,他的目光例檢似的掃過這片,除非我的面目已變化到不堪,否則我還記得他,他卻已不再記得我。
他正從那輛軍車上大步走了下來,他噔噔噔的踏上申報的白色的臺階,他的整個身形冷峻而毫無妥協之意,我看到他幾乎已穿過整個券門,忽然卻在那個券門的昏暗中,驀地回身,往路燈這邊看了看。
是的,我一直在看着他,哪怕他絕塵而去,不作停留,哪怕穿着軍裝的他如此陌生到不可方物,我決意看着他,是本能,也是唯一必然會發生的事。所以他回頭的那一眼,隐在暗色中,隐在薄薄已起的青霧中,我仍然看的粒粒分清。然後他消失在我眼前,然後我才感覺脊梁那傳來的涼意,不是痛意,而是深深的悲涼。
我的室友詫異着我突然的失魂落魄,我只能說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不能同她一道回去,我替她叫了黃包車,車夫帶着她和那一捆書籍離開了,留下我孤單一人依舊等在了路燈下面。
在那一段等待的時間之內,我将從前的那些事,我和他的相遇,從開始到結束,一分分的回想起來,每個細節都不曾遺漏,我後來才發現,原來那段緣分只有可憐的三次機遇,三場相遇,就奠定了我一生的基調,我那時卻以為那段相依的時間是那樣的漫長,漫長到足可以溫暖我的整個人生。我在那絮絮的想着,越想越為悲涼,我明白那時候我還在愛着那個人,那個此刻正走進申報大樓的人,我并未打算做追究,只是覺得有必要再回憶一次,在事隔半年之後,但那樣的回憶并不好,它正在将我一些最寶貴的東西一棍子打碎,我知道我再不能回憶下去,所以我想離開。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不好,是記憶中的那個他後來變的不好,可我不該因為一個變了的他而否決了那段記憶的美好、以及那個曾經也是美好的我。所以,我真的決定離開了。
我想離開,我的腳不肯動,我的眼睛不肯移開目光,我是一個杵立在風中的傻瓜,春末的天氣已有些潮熱了,我的心拔涼拔涼,如置身冰窟。
他從那道券門再度出來的時候,他的身姿挺拔,只是一個身影就純淨到要将人融化了,那是一種罪孽,我無法逃脫,我已預備他再次将我抛棄,當他乘坐他的軍車從我面前呼嘯而過時,我不會沖出去阻攔他,我只想遠遠望着他離開,那是對我自己的交代,對十七歲那個姑娘的交代,至此遺忘或者從來都懷念下去,從此以後,都将只會是一個人自身的事情。
我那時已認定我經歷了一場盲目的愛戀,我願意認真的看着他離我遠去,勇敢的。然後他那輛正在駛離的車子在路燈下停了下來,“我會去找你的!”
他說完這句話,拍拍旁邊司機的肩膀,那輛車就在夜幕中遙遙的開走了。
整個過程就像一折戲,我未曾對他再有企盼,于是他說了那樣一句話,同從前的那一句是相同的,可是對我已不再有意義了。他不知道,我那時候已放棄了他。我為了保留我心目中那個美好的他,所以已決意放棄現世中那個已然不好的他。他如果明白,不知道他會不會傷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