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在憂傷着

我珍惜着我那個好不容易下下的決定,淡淡的憂傷着,那種再未化作痛苦的憂傷,淡淡的維持着,沒有再惡化下去,我安靜的離開那個路口,并在那一夜睡的安穩,并未輾轉反側,他再不能主宰我全部的身心。可是我在第二日的黃昏中,看見暮色中等在我那間租房的樓下的他的身影撲進眼簾的時候,我的眼睑旁突然滋生出微笑。

我微笑着,看向他,心中喜悅即便海潮般鋪天蓋地,我卻已學會淡淡喜悅的看向他,哪一種都不是我刻意去操作,是生活,是殘存的并未被掐死的愛意,讓一切都這樣自然而然的發生。

即便那時候,我已願意讓這朵不屬于我的花,離開我的身邊。

當一切歸于寂靜,我對他再別無所求,靈魂輕松的在潔淨的水面漂浮着。

是我租房附近的一家小飯館,僻靜,但整潔,此刻人聲未開,獨一串大紅燈籠被一根青竹挑起,灰色的風中灰灰的漂浮着,卻閃爍着喜悅的光色。

這一切同我的心境如此吻合,就像我一直相信的那些事,所有你正遇見的,都是有原因的,恰恰沒有早一步、晚一步,就剛好遇見。他在我面前坐下,點了最簡單的食物,喝最清口的菊花茶。茶水太苦,我要了冰糖,一杯放一塊,放了糖的茶水是微甜的,能喝甜的水,我絕不喝苦的或者淡而無味的水。我有些害怕。

我更怕他會說出一些話,我原本已經平靜下來,但是他如今不管說出什麽話來,我都必須要重新選擇退路,我努力了很久的那種在中間的平衡注定會被他打亂。我喜歡見到他,如果他靜靜的只坐在我的面前,而不開口說話,我願意陪他坐到将這時間坐空了,坐成永恒凝固的靜止不動。然後我聽到他對我說:乖,回吳橋去。

我就真的坐在那不能動了。我想過無數個他開口的方式,最好的是“留在我身邊,我會照顧你!”最壞的是“對不起,我願意為從前之事而向你道歉!”

原來都不是,我所想的,至少都還是帶着絲聯系的,是冬日的藕,被連根撅起,那心裏還是帶着幾根絲的。卻原來不是,他是要同我徹底斷絕根底的,雖然他說這些話的口吻是那樣的溫和,同他最親密的時候那個口吻如出一轍,我終究想勇敢擡起頭來看看他這刻的神情,想看看他絕情的模樣,看清了,我也就再不會痛心了。可我沒有,我仍眷戀着那個心中的男子。“好。”我點點頭,溫順的異常。他如果知道,他心底大概也會有些傷心的,此刻他就在我面前兩三尺的地方,他卻再比不過那個沒有形質的、他的那個存在于我心海上的影子!

他也覺察到了我的安靜異常,他伸出掌心,他想同往常般觸摸我的鬓發,“我會去找你的!”十七歲的我,和大多數天真浪漫的女孩一樣,用兩根綢絹在腦側各紮起兩束長發,那綢尾是蝴蝶飛起的翼,腳步一蕩,蝴蝶的翼便也随波蕩起,烏黑的發絲輕舞飛揚在風中,每一根都閃爍青春的芒。十八歲的我将那青春的盲都散下,烏蓬蓬的一片遮眉閉目,若是無關緊要的人,請不要看我的臉,不要看那當中的已被歲月逼隐而去的光華。他的手就伸過來,毫不避諱的将那一片烏黑的如流淌的墨水般的頭發在掌心托起,想細細打探那張我已決意要隐藏起來的臉:我會去看你的,你可以相信我。

他那時候大概已看出我心底的神傷,他似乎也有些難過,直将那句會來找我的話反複說了兩遍。“後來一直就住在這裏?……那個你最喜歡的枕頭,帶了麽?”他溫和的問,聲音妥妥的像一杯酽酽的茶。

我微猶豫了下,點點頭,并沒有打算說出吳橋、母親以及紗廠那些事。他已知曉的,我無法掩蓋,他不知曉的,我并未想讓那些事成為塵,沾上他已決意離開的腳步,哪怕讓他的腳步有稍微的遲緩,那,會不會也會成為一種恥辱呢?是的,尋常的流言蜚語,我的大伯、我的母親、我的舅舅,他們說出的話會讓我傷心,但真正能摧毀我的,只有眼前的這個男子。因為愛,我被迫抛去一些東西,但不能再抛去更多了,沒有了殘存的自尊,我将不能再活得下去。

這一回,終于輪到他失神。我對他惜字如金,再不是過去那只喋喋不休的小夜莺。可是他沒有多餘的時間來顧及我,這家小飯館的門口已有人按跡尋來,那顯然是他的手下,舉手擡足之間都是對他的恭順,他們在門口竊竊而談,我有一次擡頭去看時,他便朝我回看了一眼,他同他的手下說話的時候義正辭言,即便說話小聲,也是那種正規正據的,唯獨那瞥過來的一眼,目光忽然水一樣的軟了下來,那水帶着濕意,一波波的傾了過來,它讓我本來已有些幹裂而絕情的心田忽然也軟了下去,微微的濕潤了。我的眼眶忽然潮濕了,是的。我看出他的時間緊迫,可我卻還在同他怄着氣,即便是那種永訣的怄氣,莫非我是想要在最後的那一段結束的符號上,告訴自己,在最後一刻,我對他再無感覺,微笑而別,如同曾相遇過的陌生人。我為這種想法痛苦不已,不,即便是永訣,即便再不會再見,即便他再不愛我,我還愛着他,這一點毋庸置疑,所以,要好好愛着最後一刻在我面前的他。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的心中那一片溫暖的水重新溢出心湖,暖暖的蕩漾着,雙眸在一刻間又重新清波蕩漾,所以當他再度在我面前坐定,他的瞳仁中不無吃驚,可正如我所料想的,他沒有時間再為我逗留,他的手掌在青竹的桌面上伸過來,他捉住我擱在上面的手,“聽話,回吳橋去,我會去找你,我能找到你,不要懷疑這一點!”他顯然有些為難,這過去的一刻,他有考慮過我腦海中正思考的那些東西,可他仍然不能真正明白我現在的窘境和我真正需要的東西,我再回不去吳橋了,我其實只想聽他說:這一段日子,我心中是有你的。可是這些都太晚了,他也不大可能說。他說完這句話,起身,他要走了,他的那個手下還在門口等他,他的車就在外間等他。他放開了我的手,目光有些抱歉。我沒有看見這滿懷歉意的目光,我在他從我身邊走過那步時,忽然捉住他正從我身邊離開的右掌,我捉住那只右掌,攤開,在微薄的燈光中看了看,恍惚看清他掌中的一些紋路,然後側頭,将我的右臉頰緩緩傾進他的右掌心。是暖暖的,那種感覺。

他停足,愣了愣,然後用他空出的那只左手撫了撫我的頭發,将我的身子輕輕挽了挽,在他的身上偎靠了兩秒,才輕輕又扶正了。他做着這一切的時候,認真而溫柔,你絕不會想到我們就要天各一方。然後他放開了我,走上那一段他要獨自去走的路。

他走的時候,他的那一杯菊花茶還一口未動,滿桌子的菜這時才一道道的上,我怔怔坐在那,握起自己的那杯茶,茶已涼,潮熱的天氣中,涼嗖嗖的一條線滑下滾燙的肚腸去。我遞過手,将他那一杯紋絲未動的茶取過來,也同樣灌了進去,壯烈的像喝酒一般,但那杯茶已涼,那杯茶沒有放冰糖,那杯茶淡的仿佛從來就沒有過什麽一樣。

暈暈的燈光反印了青竹的光,一切都恍恍惚惚的,我将桌子上那一大疊的菜都吃的精光,連一粒菜星子都不剩,胃裏仍然覺得餓。等結了帳,走到外間被夜風一吹,擡頭再度看清那一串長長的紅燈籠在黑色的天空中黑黑的飄着,突然一個俯身,将剛填進胃裏的那些東西都一股腦兒嘔了出來,嘔的幹淨了,仍是覺得肚腸裏積累了十幾輩子的堰塞,如何都嘔不幹淨的樣子。

我病了一場,病好的時候,文彙報重新開張,我同我的那群同事,仍然日日在報紙上揭揚隐晦,口出警世的咒言。我那時候再心無挂礙,靈魂輕松到不行,輕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分量,在晚間無意瞥見天上那輪昏黃而飽滿的月時,已再沒有詩情畫意,只是蠢蠢的一笑,繼續低頭趕路。我又恢複到一個人的味道,這種味道孤寂,但很踏實,讓人感覺安穩。

民國二十六年,夏。七七事變發生。不過月餘,平津陷落。日本人叫嚣“三月之內,必亡中華”。這個恐慌了很久的民族終于再度陷入到痙攣般的驚懼中。但這種恐慌和以前的大肆叫嚣不同,而是将聲響都積沉到了骨子裏去,就聽到骨頭裏銅跋唢吶作響、槍炮子彈如雨而飛,這些聲響在皮膚上都看不出來,人人低着頭,行色匆匆,神情肅穆。大家都知道日本人這回不再是打停了就和談,和談完了再打,一個真正被放諸于口中的狂言既然宣旨天下,就如同覆水難收,你要不抗争而上,要不低頭如狗,将面目舔進路塵當中去。

南京政府出奇的沉默。沉默到每個上海人的後背脊梁骨都開始發涼。是的,就如同我說過的,上海報界那時候的線眼多到讓人眼花缭亂,記者的眼中沒有烏黑的槍炮洞眼,只有滿腔的熱血,激揚着他們哪怕在最為難的險境中也能挖掘出最迅速有效的消息來,軍隊的調動集結,街面上迅即出現的敵我難辨的晦澀容貌,每一天的每一個小小鉛色條目,都在宣示着戰争一觸即發。

是的,将會發生在上海的這一場戰争,被中日雙發積極籌劃着,一觸即發。

文彙報這一刻再度被停版。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