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從地獄中重返人間的他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淞滬會戰打響。
我和我的那位同事因為無法在戰時另外謀到工作,于是進入紅十字會總醫院擔當臨時護工,因為戰況緊迫,提供三餐溫飽,沒有薪資。所有的錢或物都被直接或者變賣後去大批購買消炎藥和手術器械。是的,戰争一開始,大批的傷病員就開始源源不絕的湧入醫院,初時還有床鋪,被登記姓名,後來被安置在過道、走廊,後來連過道走廊都擺不下,直接擺放在庭院中,偌大的醫院,到處都是身着黃綠色軍裝的士兵,每一張臉都是灰色的,每一張唇都是幹澀的,每一具身體上都在淌血,每一個聲音都在喊:“醫生醫生!護士護士……”
可是醫生顧及不過來他們,護士也顧及不過他們,醫生頂着手術臺上的無影燈,一天站下來,身子晃了晃,忽然癱倒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旁邊的手術臺上還有一個剛開了腔的胸膛在等待着他。麻醉藥後來也沒有了,像是被淩遲的聲音時不時從莫知名的病室內傳出,一床之隔,連隔開的簾子也沒地方裝,一個士兵被截去右肢,整個房間內二三十個人都在看着,都在感覺自己的右腿正在被手術刀一矬子一矬子的磨去,士兵頭一歪,終于昏死過去,二三十個人也疼的死去活來,可那種疼卻沒辦法把他們也疼死了過去,手術做完了,他們也就虛脫了,虛脫的沒了魂,只有一張皮,包裹着一堆被割下來的碎胳膊碎腿,稍微挪一下,那些碎胳膊碎腿就在身體裏哐當作響。
每一天醒來,部隊就會來一部大卡車,從成群積累在醫院的軀殼中,選取那些已經死去、萎靡下去的,搬上披着綠帆布的卡車,運走,不知道會被如何處置。
每一天夜幕降臨,這裏變成撒旦的地域,無數的微弱的靈在茍延喘喘,活着的、将要死的,士兵,醫生、護士,都一樣,活着的人已經都像死人一樣,将死的人正在以可以看得見的速度變成一個真正的死人。你如果想變成一個冷漠無情的人,請你來到這裏,在這裏,你或許會從一個冷漠無情的人變成一個愈發滴水不進的岩石般冷酷心思的人,或者因為生命的薄弱,而成為一個真正的心懷仁慈而無力伸出援手的默默無所作為的痛苦聖人。
我們十幾個護工輪換着在一間九個平方的房間內休息,旁邊就是手術室,殺豬般的聲音時時傳來,我們已聽而不聞。我們只要一屈下身子,我們就能睡着,如果有人拍拍你的肩膀,你會立時從哪怕再熟的夢魇中掙起,雙眼珠子瞪的雪亮,看着對面那個剛拍完你肩膀的人雙肩一垂萎靡下去,眼皮子一耷拉,就歪頭睡了過去。每天重複很多次的捆綁,包紮,無數在你身邊張開的唇,無數雙拉扯着你衣角的灰敗的手:護士,幫幫我……幫幫我……。你看着那一雙雙眼,你掀開他的傷口看一眼,你開口說着安慰無用的話,沒事的,很快會好起來的;你将那些爛掉的地方用鑷子減去,重新換上新的紗布,是的,很多應該是醫生做的事,如今連護士也能做,還是沒有拿到專業資格證書的護士。我的同行們開始厭棄,絕望,對那一潮又一潮永遠無止境的絕望的聲音開始熟視無睹,那并非是她們的冷漠,而是當那些刻意的溫情再也沒有多少價值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絕望了,可戰争還在繼續,無數正在受傷的、正在死去的人還在源源不斷的被送進來,而無數剛剛死去的人也在被一車車的送出去,這不再是一個救死扶傷的所在,而是一個死亡的中轉站。
我在人山屍海中俯下身去,用棉簽沾着搪瓷缸裏的水去濕潤一張張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的幹涸的裂開來的唇。是的,到了最後,很少有人再能得到救治,并非是人性泯滅,而是窮盡而亡,當這場戰争持續到第二個月時,距離那個見鬼的三月滅亡中華的妄言期限過去一大半時,不但紅十字會總醫院,還有所有公共租界和上海城的所有大小醫院的醫藥器械都彈盡糧絕,黑市藥價飙升,一盒普通的磺胺都賣到瞠目結舌的價格,我們對此無能為力,我們的政府對此也無能為力,他們将更多的國家財力用來購□□炮,因為不打敗日本人,我們都只能成為亡國奴,我們的腦門遲早都會挨上日本人的槍子兒,我們的政府将這些為國受傷的兵員滿懷歉意的送到醫院的手中,我們醫院的醫生護士滿懷歉意的做着徒勞的醫療和補救,我們都絕望着渴望戰争早一些停止,渴望那些斷肢殘腿不要再被送到我們的面前,我們都失望了,我們都絕望了,誰要愛戰争,就請将那個人送上戰場吧。
我直起腰杆,我的腰肢僵硬的像一根麻杆,它痛的像已不歸屬于我,我不得不也倚靠着門庭那根大理石的柱子坐了下來,跟無數圍坐在我身周的穿的破碎的士兵一樣,甚至當我挪着身子坐下來的時候,還是他們挪出一片位置留給我,他們都是最善良的一些人,雖然他們的臉龐都被炮火轟的黑黃一片,連真實的面容都看不出來。他們都盡量的坐着,因為一旦躺下,也許就要躺很久,躺一輩子,躺在那個黑暗的只有泥土和秋蟲陪伴着他們的地方。又或者,被明日的那輛軍車挑揀中,在昏迷中被載駛到什麽地方,被擠作一團的埋掉。所以他們都不願意睡,用那雙倦惑的眼光看着我,如今連他們大概也明白醫院的山窮水盡,在等着那些微薄的救濟和政府千辛萬苦運來的醫藥,他們不再怨恨我們的薄情。只有紗布是無限供應的,上海有全國最大的紗廠,被占用的幾家日本紗廠囤積的紗布就夠這個醫院用上半年,但這些紗布救不了人的命,這些紗布只能将那些可怖的正在腐爛的傷口遮去,假裝它們并不存在我們身上。
所以我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紗布,我徒勞的給這個換腿上的紗布,給那個換胸口的紗布,喂一些人喝水。對,水也是無限供應的,黃浦江就在身邊,可是久而久之,那水裏也帶了血腥味,是正在交鋒的兩個國家的士兵的血彙在一起,絕大多數的,是我們的軍隊,整整二十多萬已經死去,屍積如山,堆滿街口,還有更多人正在死去……我埋下臉去,我的眼淚錯晃,我看見一片肩章晃在我的眼前,是的,我害怕,只要停頓下來,我就害怕,害怕的要命,除非是實在瞌睡的要命,我寧願不要睡下去,一睡下去,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子,肩頭也是閃着一片璀璨的芒,卻是橫躺在那裏的,灰色的唇,灰色的臉色,隔着一個夢境,你在這邊再怎樣使勁的呼喚,都不可能喚醒那個人。
這個城市中的軍人正在一個個的死去,他何以能夠例外。我不能停下我手中的動作,我嘗試着想,是我的手正在為他包紮着他胸口的傷,是我正在濕潤他幹涸的唇,是我在溫柔的對他說:沒事的,會好起來的。——噢,我不想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那,死去的時候無人顧及,我只單單的想,我這個薄弱的靈魂就沉進三千弱水中,再浮不起來了。
如今天色已轉灰,又一個死亡的夜晚即将來臨,我癱坐在醫院的門庭上,看着通向醫院的那條道上,又有車燈雪亮的燈光注視過來,黑鐵門縱開,形同虛設,送傷兵的車開不進來,因為大門口同樣堆積滿了病員。我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低頭瞅瞅我手頭那一大筒紗布,我知道我又要去做将那些可怕的傷口遮擋起來的事了,聊勝于無,聊勝于無,我對自己苦笑笑,小心踩過地上一灘灘的人身,一步步挪到大鐵門口,我已經好久沒出過這個鐵門了。如今這鐵門外,正遍布滿剛運送過來的傷員,沿着大馬路,頭頂上是被炮火燒焦發蔫的梧桐樹,黑壓壓的枝幹,上面伶仃幾片葉。光線太暗了,我摸索着給人綁好了他的傷腿,往旁邊退開一步,我以為那裏沒有人,卻誰知有人,我的腳正踩上他擱在那裏的手,他瘋狂的跳了起來,不由分說就給了我一嘴巴,我捂着嘴巴有些失愣,我的身體噔噔噔往後跌去,我心裏卻在想,不好了,這不知要踩上多少人了,也不知要捱多少嘴巴了。我跌到一個人身上,我一疊聲喊着,對不起,對不起。說着,眼淚就簌簌的全往下流,我這兩個月中都不敢真正流過一次眼淚,這回好像找到個借口,就匝不住。我後面那個人就将我擁在懷中,他用他的那只手來抹我的淚,抹着抹着,将臉貼在我的左邊臉頰上,“小石!”
我那時候想,我終于将自己弄到了真正悲慘的境地了。這都出現了他的聲音了,好像從地獄裏升騰起來的聲音,此刻湊近在耳旁,幽鬼般驅使誘惑着:小石。一遍不夠,還要再喊一遍,還要将人的身子扭轉過去,去看個鬼的臉,我不願意,我怕看到一張鬼的臉,怕他對我伸出長長的舌頭,兩個烏黑的眼洞子都往外淌着鮮紅的血。我越是掙紮,他越是擁的緊,越是要将我的身子擰過去對着他,他幾乎好像也想給我一巴掌時,我突然醒悟過來,我冷不丁自行轉了身,若是有一種時刻,哪一天,當我死了,想到這一刻還會流淚,我已是如此幸福。
是,他不是那二十萬分之一,也不是後來的三十萬分之一,是的,這樣說是如此的自私和殘酷,可是他是我愛的人,我怎麽會期待他真的成為再也不呼吸的一具屍體呢。——他的臉龐上也沾染灰塵,他的眉毛好似有些被燒焦了,但這些都無毀他此刻完整無缺的出現在我的面前,如經歷戰煙而不倒的遠古神祗一般。此刻他不聲不響,站在我身後,何時出現在我身後,何時站在我身邊的。
當一切歸于寂靜 ,我再別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