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納西索斯他愛過我

月光出來了,從這座城市上空積聚的硝煙中穿出來。

我坐在他的車內,是的,他臨時管運着戰時上海的情報和物資,醫院醫藥的匮乏也是他的職責之一,他的人剛将一車亟需藥品送到紅十字總院,他于是過來看看是否消解了一些窘困狀态。他來過紅十字總院兩次了,這是第三次了,若不是我正好走到那道鐵門外,若不是剛好有個氣急敗壞的士兵給了我一巴掌,若不是剛好有束車頭燈的光掃到我的臉上,若不是他剛好側過頭看了一眼,若不是這所有的若不是,我無法再度看見他,我會以為他已成為那二十萬或三十萬之一。我每日所做的那些,都是為了那個已經死去的他,一次次的為一個已然死去的人包紮傷口,替換傷藥。

可是他還活着,他不是那二十萬之一。如今他就在我的身邊,我的手正不知不覺的攥緊他的衣角。我後悔呢,那一日我終于松開了他的手。即便他說了,去吳橋吧。我也不該松開他的手的。人這一生總要栽在某些人手裏,我願意是他,只要他活着,我一輩子都栽在他手裏,我都樂意。在他身旁困意突如其來,可是我不願意睡,我知道時間多麽珍貴而悭吝,他也是如此,我看清他眼中同樣布滿的疲倦和血絲,可是他的瞳光清涼涼的,看你一眼,都是溫涼溫涼的讓人舒暢。我忍不住踮起身子,在他的薄的微翹起的唇上吻了一吻。

他似乎略有些詫異,在這輛行駛的車中,在炮火還在攻擊的城中。可是我們都知道性命的須臾喪失,所以我們都溫柔的彼此注視着,相顧一笑,仿佛這已是最平常、也是最應該的一件事了。千百年來,人世蹉跎,流年暗換,人最後能記住的其實并不多,若是如此,便揀那些最重要的記下,一旦記下,切勿再忘卻了。你總不想命之将至的那一日,你胸懷中空空如也,不但沒有人的影子,也沒有愛。

所以你能想象,此刻他就在我的面前,而不是從一段記憶中,一段星光下向我走來,你知道那種彌足珍貴。

大概是他的臨時住所,簡單的一幾一椅一床,不像是長時間居住過的樣子,他推開門領我進去的時候,他好像才有些回過神來,連我自己也才有些回過神來,我們何以會來到這裏,這裏又是哪個地方,附近是不是就是蘇州河,否則我為何會聽到水聲?然後,他好像率先醒悟過來:睡一會兒,我到時候派人送你回去。

我就站在那發呆,雙眼直愣愣的瞅着他,是的,這兩個月中我一直處在一個并不好的夢境中,如今好不容易從一個夢魇中掙脫出來,冷不防還是置身在另一個幻夢一樣的所在。

“你看,你好像很累的樣子,我一根手指頭就能戳倒的大笨熊!”然後,他果真拿起一根手指戳了戳我,然後我的身體搖搖晃晃了一通後,果真像一頭巨大的即将昏死的熊一樣直挺挺的跌躺在身後的床上。我知道,這并不奇怪,如果你一直馬不停蹄的活着,睜開眼睛活着,閉着眼睛還在對着一個死人一次次嘶啞着喉嚨喊着,一步步妄圖走到一個并不存在的地方去,你也會被人一根手指頭一戳就能戳倒。但問題是,我此刻并不想睡,如今他就在我的面前,我豈能舍易求難,閉上眼睛睡什麽可惡的大頭覺呢?

可是我不能吭聲,因為我知道他看起來還有很多的事要忙着,這座城市的未來遙遠而看不出形狀,我們都像是正起的風中那一片片落葉,我不能歸屬于誰,也不能将別人拉過來歸屬于自己。所以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然後走到門邊準備拉門出去的時候,我沒有阻攔,只說了一句:你不要死!

我想這一句話是重要的,很重要,我這幾個月中一直後悔的要死,如果我知道戰争一觸即發,我當時就應該像所有即将将愛人送向戰場的姑娘一樣,對他說:我等你回來。但其實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留在咽喉中的那一句:你不要死,你一定要活着回來。可見死是忌諱的,在當時那種場景下。然而死又是最真實迫近的,在真正的戰場之上。我不想死不瞑目,我也不想他最後一刻死不瞑目,我想将所有的話都毫不避諱的說出來,就好像我們真的會生離死別,陰陽兩隔 。

這對我來說,是有些自私的,卻是我最真實的一面,我那時已毫無顧忌,他若因此而怨着我也好。

所以他的手還留在門把上,門已被拉開十五公分的一道縫,已有月光從那道門縫中洩了進來,我說過的,今晚的月光出奇的好,就算是地上的影子,當人在眨眼的時候,那影子閃動的睫毛也在一起一伏。

“你不要死。我的母親不能原諒我,我需要将你帶過去給她看看,那樣她就知道你真的很好,她才會原諒我。”我安靜道。這些都是我的心裏話。曾如你所見的,我在一個月前,或者是更早的日子裏,我絲毫不想将自己的一些事告及他,如今我卻在開始說自己的事,而且覺得與他相關的一部分,他應該有權利知道。

我們此刻都是秋風中的起伏的葉子,我總是将事情打算到最壞的境地,我想在我們最終落地的瞬間,我們都能夠對過往洞悉,了無遺憾,這是我對待死亡的一種态度,如今我将他也囊括到我的這一個态度中,将他真正變成我的一部分。

你看,當時的我是多麽的膽大妄為,狂妄無恥,可是我至今想想,一點都沒有後悔呢,否則還有好多年的時光,要怎樣才能追上這時光的腳步,去告及他一些他本應該略有所知的事,或者你真能讓時光倒流,保證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他走過來時,就像從前一樣。

可惜,親愛的你,你也知道不可能,我們唯一能珍惜的只是當下,我們只能盡量不去傷害的去愛我們所能愛的那個人。

他或許是有些惱怒了,因為我竟然将他與那個死字相關。他死靜的站在那道門口,沉默而安靜,有一刻,我覺得月光将他的影子投的像一柄即将要子彈出膛殺人的柯爾特。是的,我連槍械的名字都知道了好幾種,在那個布滿傷病員的地獄醫院中。我等待着他的爆發,等待着他也大步過來,扇我一個巴掌,是的,連他給予的疼痛,我也想記憶起來,如果,他能夠在這場戰争中不死,如果他能夠在走出這道門後,活生生的回來。

我該說的那一句話,我一定要說出口的。于是我看見他果真怒氣沖沖的甩上了門,大步的沖了過來,我是本能的用雙肘護住了臉,我又不傻,我自然還是怕疼的,他往我腋下抹去,我知道完蛋了。我松開了手肘,我覺得他沒有戰争精神。我滿面怒意瞪着他,這時候他已能輕易扇到我的臉了。

他瞪着我,就像是納西索斯在瞪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無法自持的愛戀着自己,所以終有一刻,他俯下身來,他的唇翼貼了下來……他躍下水去,選擇與水中自己的影像結合。

我想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他的錯,更不是納西索斯的錯,也不是複仇女神決定懲罰他,這是命運的錯,命運抉擇讓我們相遇在戰争一觸即發的戰亂年代,而他是一名國民黨軍官,他有他必須要去擔當的職責,我們無力抗争這樣的命運,我們必須認真的走下去,也是為了讓我們的生命不會被一些瑣屑的事遮擋,留下命途中會讓晚年的我們永生愧憾的事。

但如今,我枕靠在他光裸的胸口,我停歇此間,聽着那顆蓬勃有力的心髒跳動的聲音,是一名中國軍人的心跳聲呢。我再無羞澀,因而雙瞳中能清晰收進他所有動作和飽含的柔情,是的,多麽重要的事,在愛人的眼中,每一下聲息都是如此重要。

“你的母親現在在哪裏?”他微微平定着氣息,側過臉看來,問道。

他的鼻息就在我的臉頰下方,頸項側,“在蘇州,在我舅舅那裏,她離開了吳橋。”

“哦。”他點點頭,栗色的眼珠子微微眯了眯,“蘇州現在還是安全的。你不要回吳橋了,就留在租界,我給你一張通行證。”

他正說的一件事,因為關于戰争,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早在戰争一開始就關閉了,它們成為了這場戰争中的安全浮島。“你早在三個月前就知道這場仗要打起來,所以你要我回吳橋去,但是你現在知道吳橋也不會再安全,所以你讓我留在租界。”

“豬吃飽了等着人家過年,早晚都是等不起的。我,現在沒有辦法将你帶在身邊!”栗色的眼珠子微縮,有一些抱歉。我笑笑,用兩條雪白的臂膀将他摟的更緊一些,将整張臉都湊到他頸項中去,“我自然知道的。一開始就知道,你不能真正為我所有。只不過,若是連一試都不可以,永遠就都是輸了,那樣看起來太凄慘,所以我換了種方式,只要我愛着你就好。”

“怎麽愛?”他好似有些興趣,栗色的眼珠子一波波的閃動盈盈的光。

“就是白天的時候不想你,晚上睡覺的時候想着你,開心的時候不想你,難過的時候想着你……”

“為什麽是難過的時候想着我?”他好奇打斷。

我認真想想,“那就開心的時候想你,難過的時候不想你。”

“不。”他搖搖頭,“你還是難過的時候想着我,開心的時候不要想我,就一直想着那些能讓你開心的事。”

我盯着對面的那雙眼睛,那裏那樣的深,可我還是一眼看清那最深處埋藏的那幽幽晃動着善良的溫泉水,幸好是他,幸好是這樣一個善良的人啊。

這一回,他停頓了很久,然後他開口道:我已經有一名妻子,是自小定下的親,比我略大五歲,人很溫婉,不太愛說話,一手操持着家裏,我離開這幾年後,我們之間愈發難以說上幾句話,但是我心中感激她。

這回輪到我點着頭。“我們鎮上有個財主,年紀八十七了,我來上海的那年,新娶了第十三房姨太太。”

他好像有點哭笑不得,卻将我的腦袋更往他胸口攏了攏。“你準備娶幾個?”我問道。

他不覺揚唇笑了笑,“若都是像你這樣的,大概會娶很多。”

“那我一定會是她們之中,最不願意離棄你的那一個!”我道。

“何以見得?”他問。

“如果我死了,你在我的墓碑上敲一敲,我會從墳墓中跳出來,來見你。”

“這聽起來,好像挺吓人。”他微微笑着,那笑容卻已有點為難和苦澀了。我目不轉睛的盯住他看。我想聽他說話,喜歡聽他心髒跳動砰砰的聲音,喜歡他寬厚的手掌在我月光中裸着的肌膚上游走的那種溫暖的感覺……這麽溫馨的時候,可是,我的肚子忽然咕咕咕的唱了起來,還一聲長一聲短的奏出二胡弦上的澀重的音來。

于是我們都笑了,他是郎朗的笑,我是咯咯的笑,像是那只饒舌的小夜莺。

我都不知道我上一餐是什麽時候吃的,他仿佛也是如此,他從床上坐起,将那只寬厚的掌在我胸口戀戀停留片刻,“我去弄點東西來喂飽我的姨太太吧!”

我繼續咯咯咯的笑着,笑得淚花都濺了出去,我相信我的這種笑聲将會一直持續下去,我看着他重新穿好衣服,然後站定,将那枚風紀扣扣好,然後重新向那道門走去……停在那道門的門口,還是像剛才那樣,回頭又看了我一眼,我那時候還在笑,怎麽使勁也停不下來。

然後他就走了出去,輕輕的帶上門,将那段偷溜進來的月光給攔腰斬斷,不治而亡。

我的笑容還凝在臉龐上呢,我的肌肉大概笑的太多,有些猙獰,我終于再笑不出來,我将臉窩進他躺過的那個枕頭裏,深深的呼吸着,呼吸着上面他殘存的氣息,是的,你或許會覺得奇怪,但是我明白的,他不會再回來了。情人的心思那樣的通透,雖然我一直在患得患失,自從遇見他之後,我一直在患得患失。可是情人的心思那樣的通透,她感覺得出愛人的即将別離,他不忍對我說出那個再見,所以他會悄無聲息默默的溜走。

在一段有限的時間內,我肆無忌憚、窮兇極惡的哭泣着,我想在這房間中他的氣息還沒有完全流失之前,将我對他的思念和思戀全部哭泣出來,我妄圖在他不在我面前的時候,那個時刻,因為一些微薄的空靈相關,他有一刻能在心靈之上感應到我的不舍,那些并不能被堂皇宣之于口的不舍。不能宣之于口,卻真真實實存在,比那些熱烈的愛意和激烈的肉體交纏還要綿長有力,直達心上最為痛敏感的那處。

然後他就突然推開門,再度走了進來。像是個奇怪的闖入者,奇怪的看着擁着被子哭得東倒西歪的十八歲的姑娘,雙頰上帶着嚴重的吃驚和深深的了然,他的那雙瞳子中帶着蒼涼。我迅即閉上幹嚎的嘴巴,同樣吃驚的瞪住他,我的那雙眼眸中,同樣帶着蒼涼。

“這是哭什麽,好像我已經死在日本人手裏了!”他半開着玩笑。

我只好指指自己平坦的小腹,“忽然想起那些外文的小說中,遇見一個心儀的男子後,就會理所當然的在這裏留下一個孩子。我忽然想着要是這裏也已經住上了一個小嬰兒,可是你還沒來得及給它取個名字呢!”

這不是一個十層十的謊話,至少在我們交合在一起的時候,我卻有過這樣的恐慌,或則說是帶着恐慌的企盼。可是我這一輩子,終究都沒有個他的孩子,若是有,那便是我們仨,一起懷念着第一個離開我們的他,而不是我獨獨的一個人,孤獨的懷念着他。獨獨只有我一個人,做着懷念他的那一件事。

我仰着頭,看着他。他走過來,一手提着個熱騰騰的飯盒,一只手按上我那溫暖的小腹:等他出來的時候,我會第一個知道的,也會第一個給他取個名字的,你放心!”

他這樣說,我總算好像放心了,臉翼不再抽搐的那樣癫狂,他的手便從我的小腹那擡起,去按平我那張臉上的痙攣:不要怕,想念我,我不會從墳墓中跳出來,你只要敲敲床背,像這樣!”他輕輕在我身後的橡木床背上搕了幾下,篤篤篤的聲音:你敲一敲床背,我就會出來見你!”

我的面目終于平靜下來,學着他的樣子,去敲敲橡木床背,然後側過頭,果真看他好端端的坐在我的床邊,噙着半絲笑意,他現在的樣子真是好看,英俊到無人可及,器宇軒昂的無人可及,我喜歡他到無人可及。

于是我接過他遞來的飯盒,開始大口大口安靜的吃飯,飯吃到一半,他站起來,摸了摸我低垂的頭:“我要走了。我要去南京彙報工作,已耽擱了不少時間!”他頓頓,“等打走了日本人,我會來找你,留在租界裏不要亂走。小石。”

我迅即的點點頭,好像我也已被時間追逐的要慌遁而去,塞滿了滿嘴的洋蔥的唇上下翕合着:趕快去吧,你記得了,如果日本人打了一半你就偷偷的跑回來了,我不會嫌棄你的。

他聽得郎朗笑出聲來,那笑聲中有難過,我聽的出來。他俯下頭來最後一次看我的眼睛,我就揚起我的頭顱,用那張塞滿洋蔥的唇去捕捉他的唇,惡狠狠的、喪盡天良般的吻了過去,一門心思的想要他氣絕而亡,永遠都忘不掉我。

他在這一個臨別之吻的最後果然臨陣脫逃,重新仰直了腰身,再度郎朗笑出聲來,然後離開了,走到門邊,沒有再回頭看,走出門去,阖上門。門外沒有一溜腳步聲去的殘留,他特意踩輕了腳步,這樣我們就不會有別離的印跡,他的腳步聲一直停留在那道門邊,門開了又阖,他的腳步聲一直停留在門邊,他從不曾真正的遠去。

即便,這果真就是我們最後一次相擁,最後一次相遇。餘生,我們再無法得以相聚。

我後來在一團海藻般的被褥中,我阖上雙眼,仿佛自己還躺在那一團白色的海葵的包圍中,白色的海葵,深藍色的海洋,我被束縛在他胸前成為一粒海洋的水粒,随着他走動的姿态,驕傲的在他胸口一起一伏。

我昏沉沉的睡了過去,睡夢中,我揚手敲一敲我的床背,他就從當中跳了出來,雙眼亮閃閃的,黑曜石一般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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