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們至少還呼吸着相同的空氣

我在天昏地暗中,再看不清對面的那個人,即便滿心裏全都是他。

我在昏天黑地中醒來,天還沒有完全亮起,我難得睡了一個囫囵覺,雖然我明知道睜開眼睛時,他已不會在那裏了,不在那片空氣裏了。我側坐在床頭,斜眼看着那張床背,很想去敲,但沒有敲。我穿好衣服,走到窗口,去看向外間——

是的,還有炮火的聲音還在接續傳來,我睡過去的時候,那場戰争一刻都沒有停下。

我去拿床頭那張特別通行證,藍底金字,打開裏面寥寥幾個鉛字,蓋了一個血紅的章。我捏着這張硬紙環顧着這個屋子,眼底舍不得,如果可以安安分分的一直在這裏等着他打完日本人回來多好,可是不行的,我需要去往租界,我應該聽從他的話。

我知道我繼續呆在這間屋子中是不行的,就像妄圖習慣有他在身旁是件極為可怕的事,所以我穿好鞋子迅即的跳了起來,蹿到門口,只在開門的一剎那,我忽然觸電般的想起他臨開門的那一刻,是否也如同我此刻的心情,其實是很想回頭的,可是知道不能回頭。回了頭,雙腿會被命運使繩套子絆住,再邁不開腳。所以我也不敢回頭,我出了門,将門在身後輕輕掩實,我擡頭看了看那挂還在東天上的極淡的月影,攀在略灰的天穹中,我學着他的步子,踩得極輕,我不想驚動那一對已被我們留在身後那間屋內的男女,我願他們永遠誰都不曾離開過誰!

我在半明的晨色中行走的時候,時間是被淡淡的踩在了腳底下,有些後知後覺的模糊感。我聞到炊煙的味道,那是早起的人在做飯,所以,我還在人間。我努力看清正走過的那一條條的街道,并不是去往公共租界,也不是去紅十字會總院,我知道我正在向一個夢初初開始的地方走去。越走近,越聞到空氣中火峭的濃烈味道,但是我想,我應該去碰碰運氣。在那一個房間的夜晚,我獨自睡去,我在睡夢中将他對我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重新認真撫觸了一遍,那些話都是熟悉的,可是有一些是他在我當初失魂落魄的時候說的,我當時并沒有真正聽進耳中去,後來回過神來,我恍惚覺得我一定錯過了什麽實情,可是我再不能從他那裏得到交代,所以我試圖自己去尋找答案!

我走出法租界的關口的時候,那個高鼻子深眼廓的法警驚訝極了,因為當時只有妄圖闖進來的人,還沒見過一個鬼從他面前飄出去,可是他突然就見到了一只活生生的中國鬼。

我再度握緊了那張硬紙片兒,不,最奇怪的東西正在我的手中,最奇怪的心思正在我的心中。我沿着那條久已經沒有人煙的浦江邊的路走着,不長的路程,走的小心而忐忑,我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知道這已是日占區,我小心弓着我的腰背,我蹿進那一條并無人聲的巷口,我在巷弄的烏影中鬼祟移動,這裏并沒有炮火襲擊,可是巷戰将很多房屋都點燃了,一燒就是一片,殘梁敗瓦,露出黑色的底朝天。我的大伯他們已逃難去了,我在我的小屋前站定,它倒塌了,露出一角殘破的藍色棉布片。

我在廢墟中撥拉着,我搬起幾塊落石,我終于看見了的它,那個杜鵑花的枕頭,上面遍布綠色的草甸。它沾了灰,它躺在那裏,安靜的,等着我回轉來尋找它。

這個我從吳橋帶到上海的,我最喜歡的枕頭,它自某一日起被我丢棄。

“……那個你最喜歡的枕頭,帶了麽?”我記得他當時的聲音,妥妥的像一杯酽酽的茶。——所以因為他的一句話,我想我應該将這個我最喜歡的枕頭,重新帶在身邊,如果有朝一日他回來,我可以将它拿給他看,看,它在這裏。

生命中一切被給予的東西都應該被妥當處置,無論它是給你了慘痛,還是給你了喜悅,我們對待它的态度,将決定我們會有怎樣的未來。

我在那片廢墟中觀望了一陣,然後開始逃回的旅程,懷中靜靜攥着那個枕頭,可以聽見它随着我急促的腳步聲跳竄着,那些荞麥粒子在當中同樣的滾動着,摩挲着,我那時相信他給予的雙翼還會安然的護佑在我的頭頂,否則我何以能一路安然的逃回法租界,并用那張奇怪的通行證額外獲取進入安全之地的許可。

可是,親愛的,我終究還是違拗了你的意志,我還是回到了紅十字會總院,同我最初的那個想法是一樣的,若,有一天你也遭受了傷痛,我希望替你包紮的那個護士她不會嫌棄你,她的蒼白臉頰在面對你時,盡管虛弱,但還會有一絲笑意,她用那些簡陋的器材照顧着你,就同我如今正不厭其煩每日做的一件事,我希望有一天,若你受傷了,你也可以被溫和的對待,親愛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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