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海淪陷了
戰争的路并未按照我們的意志一直走下去,它偏離了正軌,它在十字路口轉了個彎,投奔向那個島國之上的、日本人的懷抱。——從伊始,我們便節節敗退,後來潰敗如水,終于無力回天。
從虹口、楊樹浦的初始失陷,到羅店鎮的全面潰散,十一月五日,日軍登錄金山衛合圍成功,正在召開的九國公約并未能幫上我們、給我們帶來任何希冀,相反而是讓我們錯失了最寶貴的撤退時間。日軍的戰鬥機後來不停朝沿路退兵機槍掃射,我們的國軍因此傷亡慘重到讓人不忍睹視。
民國二十六年11月12日,上海淪陷。我們成為了并沒有被公諸于口的亡城奴,并在繼續下來的幾年中慢慢演變為一個個即将的亡國奴。上海法租界和蘇州河以南的半個上海公共租界實行武裝中立,分別劃為法、英、美、意四國軍隊的防區。蘇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及其越界築路地區屬于日軍防區,是日軍在上海的作戰基地。這場戰役持續了三個月,投入百萬軍隊,我們損失了一個軍長、四個師長、十五位将軍和三十萬士兵的性命代價,同後來南京陷落時被屠殺掉的百姓數目是相同的,但很少人會記得發生在上海的這個戰争數字,它被刻意的抹去了。
那段歷史就在我們的手端,随手一觸都是道道斑痕,斑駁可見。我們打了一場戰被動、和亦被動,觸不及防的重大敗仗,我們沒有預估到日軍的強大,沒有預料到國軍的各部之間的混亂失序,指揮不當。我們那時候才嘗到各自為政的苦果,我們因此丢失了我們士兵的性命,我們也丢失了上海這座全中國最繁華最為矚目的城。
11月20日,蘇州失守,國民政府宣布遷都重慶。我從此長達十年喪失了和我母親互通音信的機會,而我的母親因為戰亂的颠沛流離和殚精竭慮,在重慶的那次著名的五四轟炸後終于一病不起,郁郁而終,在一片黃槲樹的樹影中追随我的阿爹而去,他們終于離開了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而我那時候還惶惶等在上海,對他們的徹底離開絲毫未知,只在心底懷着僥幸,僥幸那一定會來的一家團聚。一家團聚,當中的一個會是他,那個我一直在等着的男子。
紅十字會總院在堅持到日本人來的最後一刻,匆惶逃入英租界,我們帶上了那些國民政府還來不及帶走的國軍兄弟,但遺憾的是,當這批人被我們安頓後不久,即被漢奸出賣,日軍将他們迅即帶走轉至南洋作為苦力俘虜營。他們當中的很多都在半途或在南洋死去,我至今沒有聽聞任何一個人活下來的消息。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整個上海已成為間諜的世界,我們的同胞,在日間拿着小鏡子,一閃一閃地向敵人指示目标。夜間則發信號彈。這些都是我們匪夷所思的事件,但都真實的發生了。
我們對現狀瞠目結舌,不亞于丢失了這場戰争的我們的元首。他後來在陪都重慶痛定思痛,從此一場維持八年的抗戰開始,還沒有任何一個民族,一段歷史曾經有毅力去扛起這樣一場用血肉和精魂築起的反抗,所以我們盡管肉體和靈魂都陷在魔淵中痛苦不堪,但我們在那位“國家生存、民族複興的好漢”的帶領下,艱難困苦的支撐着。
紅十字總院後來被租界方面要求限時取締,醫生和護士收編入租界的原有各大小醫院,我和我的室友再次失業。不,那時候整個租界的中國人都失了心骨,他們在戰争剛結束的那幾天裏像是游魂一樣的出現在英法租界、華界的各條大街上,他們擡頭仰望着還彌漫着峭煙的天空,空氣中到處都是硫磺和轟炸的味道,還有骨肉燒焦的味道,你可以想象三十萬的屍體堆積的場面,當中還不包括手無寸鐵的平民。我們隔着租界的鐵絲網,好似裝在籠子中被主人豢養的安全了的鳥獸,看着仍從四面斷續而來妄圖進入安全島的中國人,他們被駐守在外間的日本軍人當做活動的靶子,開槍射擊,一個個的來,就一個個的倒下,一個個流出新鮮的紅色的鮮血。
我們透過鐵絲網看過去,看那一片焦掉頹塌的我們曾駐身過的地方,那裏如今還是人間地獄,很多我們的眼睛看不到的事情正在發生,就像發生在南京的那場慘絕人寰的事件,我們的眼睛看不到,但我們腦海裏都能猜想的到,那從早間到晚間的游絲般不絕的凄厲喊叫,那噠噠噠的開槍聲将一些東西射成無數個烏黑的馬蜂窩眼,這些聲音和槍擊聲都要在兩個月後才真正斷絕,然後被重搬重演在另一座新攻陷的城市之中。
人間地獄。就是它的代名詞。如果你不知道地獄到底為何樣。但你應該在走近這座地獄之前,就喪失了擡腿的勇氣,是的。
民國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九日早上,四行倉庫樓頂升起全上海唯一一面青天白日旗,日軍對這面旗幟發動了空襲。至十一月一日,最後一場保衛戰結束,淞滬會戰結束。
将近一個月的時間,上海天空都不曾開晴,将近十二月,竟然還有蚊蒼一類的蟲攀浮在空氣中,屍骨的味道,屍骨的味道,被焚燒着,被焚燒着。蘇州河的河面終于不再是血紅的顏色,那些血腥沉澱到了河底,潛伏着,潛伏,一根竹篙子一攪拌,那些紅色就又被重新翻攪入目,我們喝着蘇州河的水,我們喝着黃浦江的水,我不知我們如何喝的下,但我們必須生生的喝的下去。
民國二十六年的年底,原諒我,我還清楚的記得這個年份,而不是日本人剛剛在浦東新成立的大道市政府,我們都戲谑稱其為大盜政府,我們的敵意顯而易見,并且這名字相當适意他們給予的形象,雖則他們的本意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好一個天下為公,這可是中國的國土,卻讓一個異邦天下為公,睽睽欺視。
大盜政府成立的那天,我們被要求滿懷誠意的前往觀瞻,很多人不願去,我去了,我去是想看看這到底是要欺世盜名到何種程度,以便将來我親愛的那個人打回上海的時候,我就能告訴他,日本人的笨拙和愚蠢,他們妄圖改變一個民族的根底和精血。我當時看着我身周,被迫前來觀看日軍入城式的上海市民臉上,一個個沒有絲毫的笑容,這些都被定格了,收進了日本人的鏡頭中去,收進了他們認為的勝利的鏡頭中去了。
我們在鐵絲網旁徘徊了一個星期後,我們不得不去尋求我們自身活下來的路途。如你所知,我們被丢棄而下如剛剛出生時那般幹淨、空無一物。我那時候回想起,若我能聽他的話,早一點進入租界,我不至于身邊只有那一個枕頭相伴,我至少可以帶上我的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可是你看,我一次次的違拗他,并讓自己吃盡苦頭。
淪陷後的上海,米價飛漲,吃飯成了首件頭等的大事。物資十分匮乏,買什麽東西都要排隊搶購,老百姓吃戶口米,沒有吃的就被強制趕到鄉下,這況且是有錢的,更何況是沒有錢軟的。曾如我從前所敘述的,我那時候将一些菲薄的錢資存入了銀行,好在英國人和法國人雖然不能在國際會議中真正幫上我們的國家,但他們還是紳士的給我們提供了活下去的可能,當然,你也可以想見,還是有很多人活不下來,這狹小的空間內,如今擠進了四十萬中國難民。有的一些人,為了活下去,做了一些絕不應該做的事。譬如我大伯的那位兒子。但這一件事我要在四年之後才會得知。
在一段時間後,我和我的那位室友終于坐吃山空,山窮水盡。于是我們決定将我們自己賣了,我們用找到的粉筆在我們自己面前的水門汀上寫下年齡,學歷,能做一些什麽事,就像炫耀一頭牲口一樣。當然不用寫性別,雖然我們蓬頭垢面,但至少還能看得出來是兩個剛二十出頭的女人。我們從難民淪為乞丐,求得一□□飯的機會,我将那截粉筆緊緊捏在手心,淚眼汪汪,膝蓋頭上還擱着那個枕頭,火紅的杜鵑花,經歷戰火還開的紅豔豔的,綠色的草地上,親愛的你,你何時可以來到,将我救贖?我那可憐的母親,蘇州淪陷了,老邁的你又正在逃亡何方?通往租界外的條條馬路,都有日本哨兵把持。經過他們時,也許是性命作為代價,也許是遭到非人□□,我無法去尋找年邁的你,我後來去尋找你時,你已不知所蹤,鴻雁杳斷。
…………
中英兼書的乞丐宣言,多麽刺眼,就在面前。筆畫娟秀,出自女子之手,餘生都再難忘卻。
然後果真像名真正的乞丐那樣的活了下來。
一九四零年的一部美國電影解救了我,你可以想象當那名女子在車站中看着那個已被命定為死亡的男子重新正從歷史中走回來的時候,她眼孔中的那種驚懼多于喜悅,是的,她知道她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她無法逆水行舟,若是早知道,她寧願早在很多日子前就病死、餓死。藍橋,多麽黯然銷魂的名字,注定曾經站在上面的女子後來義無反顧的投向正向她開來的那一輛軍列。來不及了,回不去了,怎麽辦?怎麽辦!只能赴死了!我目瞪口呆的雙目中淚水潸然落下,我知道了我的底線何在,我并非貞烈,只是我比她好一點,就如同她所說的:如果我早些知道你還活着就好了。我知道我的愛人還活着,如果他已經亡去,那麽,我不願意再存活于這個再無留戀的世間。
我從這部救贖了我的電影中獲取最後的啓示。我那時輾轉在幾家飯店做着清潔的工作,身邊并不乏好事之徒,你知道的,我和我的那位舍友相依為命,若沒有她,我或許早已同樣淪亡。
我們像孤島上的人一樣,在這長達兩年之中存活了下來,螞蟻一樣的我們竭盡全力的活下去,将我們身邊的這座城市重新經營的繁榮起來,單單的,只是為了要活下去的念頭。直到有一天,你發現昔日那座燈火酒綠夜夜笙歌的海上華城又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當時未知未覺,直到某一日突兀發覺,我們想要活回來,于是這座城市先于我們活轉,只有它活轉了,我們才能在它的庇佑下活轉。
這當中的兩年,我們斷絕了所有的消息,若有一日重新相逢,必當是塵滿面、鬓如霜,相見也再不能相識了。我們都不知道這場戰争會持續這麽久,我們以為也許幾個月、也許一年,最多也就兩年、三年,可是四年過去了,還沒有任何回轉的好消息傳來,相反,我們的國家正在日漸陷入僵死的境地,物資匮乏,人心離散,謠言惶惶。
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争爆發,租界終于也不再安全,日本人開始公然闖入當中,龍華建立了龐大的集中營,人被一卡車一卡車的押走,毫不需要理由。
這時候一個戲劇性的人物登場了,我們說他是戲劇性的登場,完全是因為時至今日,我們仍然無法确定他的功過。你看的,我們過完了我們蝼蟻的一生,最後一場煙灰揚盡,遁去的幹幹淨淨。而有些人,他們活的太複雜,他們對這個國家曾做下的一些事,當時的人,甚至是下輩的人都不能蓋棺定論,真正公平的定論只能交由給了歷史。我想這樣的人,原來我有幸認識的,大概只會有一個汪兆銘了,但不是的,我未知你最後也會蹚入這條渾河。
一九四零年在南京成立的僞政府政權再度震驚了我們,連通着我們根骨的痙攣。好像一些才剛平息下去的傷痛又開始隐隐作痛,傷口重新崩裂,裂口處流出一道道縱橫的血的枝桠,開花結果般的蔓延,重新爬滿我們剛剛好起來的身體,還有這座正在重新活轉過來的城。
這個人毫無疑問有他自己的理由,并且覺得它是正确的,事實上他的确也為我們做了一些事,譬如一九四三年,他相繼收回了上海的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當然這也不排除二戰中英國法國已無法保障他們伸在其它國家的那個長達百年的國中之國的安穩,所以才被迫出此下策,因為珍珠港事件後,他們已公開和日本對戰,或許他們終于覺察到危險,所以抛棄了這片東方領地。
上海城終于開始恢複了過去的生機,中國的法警大部分的代替了那些可怖的日本憲兵,但我們無法原諒這位違背了家國精神的汪先生,因為他協助日本人的僞軍正在同我們自己的同胞作戰,血腥相向,雖然他本人作為國民政府的高官,從未向任何一個身在陪都重慶的黨政要人發出邀降的信息。但毫無疑問,我們憎恨日本人,我們更憎恨如今幫助日本人管治着我們的人,我們稱他們為漢奸,不管他們自己承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