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被關押進龍華監獄
我和我的室友那時候的境況已經好轉了許多,我們替人洗衣,替飯店洗碗,還做一些抄寫工作,因為我們從前的一些工作經驗,我們後來将大部分精力都投注到文字上面,我們因此得到一些職業上的庇護,杜絕了些某一日被日本人突然帶走的可能。
那時候梅蘭芳蓄起了胡子,鄭振铎閉門不出做研究,一個叫張愛玲的女子橫空出世在文化界。
伴随着僞政府接管的時間日長,上海灘出現的暗殺事件越來越多。
不是幫派和黑社會的暗殺事件,那些雖然晦暗,但若你和那個圈子毫無關系,那麽你被波及的可能性還是極小,那是政治上的暗殺。是我們的國民政府在對付日本人之餘,對又多出的一個政治上的對手——僞政府,不得不采取的行為。
一九三八年,唐紹儀被刺殺于上海。
一九四零年,僞上海市長傅筱蓭被刺殺,同年,漢奸張嘯林被擊斃于上海華格臬路張公館。
…………
每次暗殺行動後,都有一大批無辜的人被押解和處決,上海再度陷入恐怖之中。
那時候的上海已經實行燈火管制,馬路上的霓紅燈及電燈裝置,已全部停用,一入夜,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黑暗之城。桌上一根白燭,發出好似靈前的白光,我的舍友今天前去交稿,我就在這盞燭光下謄抄手稿,或譯稿,長時間的用眼讓我再一次擡頭的時候眼神恍惚,看什麽都短暫有了重影。我看着窗外的那輪月光,我是突然的想起一個人來。
是的,有很長的幾年了,我很少能想到他,并非是不想念,而是想念也是枉然。我并非是一個不獨立的人,我在一場偶然的電影中得知一些啓示後,便對自己放心,事實上那時候我正在那家影院的散場後打掃滿地狼藉的垃圾。
我今夜突然再度想起他,伴随着右眼極度的跳動,人們常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曾然我不能獲財,所以我的右眼跳的我不得不伸手去按緊它,于是那種急促的跳動感從我的眼簾那傳到我指尖神經上,我的整一根手臂後來都在同樣的跳顫着,我後來直起我那痛的有些麻木的脊椎,我站起身來,我的舍友到這時還沒有回轉,我聽到一串腳步聲這時朝我們租住的房子沖過來,那不是我舍友的腳步聲,任何一個在上海這種白色恐怖之下逗留不短時間的人都明白會是誰!
一群面目猙獰的人,我的同胞,徑自撞開了那道岌岌可危的門,沖了進來,扣住了人,将我正在謄抄的紙張抄起,然後開始翻箱倒櫃,我并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或者正在尋找着什麽,我看到有個人提起了書桌上的那個杜鵑花的枕頭,那架勢仿佛是要一撕成兩半,我心上驀地被人捶了一棒子似的痛,那是個被我遺棄過的枕頭,我卻不知為何在它即将被毀時,比那些如今讓我得以糊口的手稿被毀時,更讓我痛心。
然後有人終于在一個橡木盒子中找到了那張硬紙片,那張國民政府頒給的特別通行證。是的,很奇怪是不是,它被鄭重的保存了下來,卻并沒有引起我太多的注意,甚至不如那一個枕頭!連我都已經有些忘記它的存在,若不是因為是他給的,也許更會被忘懷,只因為它是相關于那張戰争的。我厭惡戰争。
因為那張特別通行證,那個枕頭被赦免于難,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我被帶走,投進了龍華監獄,一天三次臨審。
寂寞的黑夜,睜開眼,天就亮了。耶和華神用他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于是我成了他骨中骨,肉中肉的女人,我注定要受他牽連。即便這種牽連是在我完全未做好準備的時候。
我睜開了眼,看着這個漆暗的牢房中滲進的灰暗的光,我已經在這陰暗腌臜的地上坐了兩個星期,第一個星期的時候我滿懷驚懼,每一次的審問都讓我心驚肉跳,并非遮掩,而是實在不知他們到底要問什麽。後來這些問題被重複的從同一張口中反複咀嚼,然而我的答案毋庸置疑的單一,無論是問詢的人,還是回答着這些問題的我,都開始對此生厭,并且焦躁激動。
“他是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哪裏人,他的确是國民黨的軍官,我只能告訴你這一點!”
“他是做什麽的?”
“不,真的不知道。我知道他在做一些事,但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組織行動?傳遞情報?”
“不,不知道。”
“你知道我們有方法讓你開口!”他們開始威脅。
我環顧着刑室,四周的牆上挂滿琳琅的刑具,大部分帶着血漬,牆角擺着炭盆,炭燒的正紅,空氣中一股炭火的煙味,面前的人提起一根皮鞭,鞭尾上還有新鮮的血,我往後退縮着,正提鞭的人便往前靠了靠,他的那張不懷好意的臉就同樣往前欺近了一點,我的驚懼的淚花在眼眶中閃動着,我嘴角在恐慌的抽搐着,我怕,害怕的要命,沒有那樣堅強。如果我知道更多關于他的一些東西,也許面前的這個審判者會對我滿意一點,也許我的猶豫掙紮會耗去我更多的思維,可是我真實知道的東西那樣的微小,我腦海中徘徊來徘徊去的只有這幾個詞眼。不,不知道。是,他是國民黨的軍官。是,這張通行證是他給我的,去往租界,那時候上海在打仗,租界關閉了。不,他沒有再給我其它的東西。不,我們後來再也沒有能見上面,若是能再見面,你沒有機會可以出現在我眼前,并把我關押在這裏,他會帶我離開這座監獄的。
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即便不動用測謊儀也能知道我所說的句句是真,他調查過我的處境,他知道我在租界的這四年窮困潦倒,幾欲餓死街頭,若我是國民黨軍官的女人,我不會這樣寥落。我現在明白那時候他為什麽什麽都不告訴我,是的,那其實也是一種保護,對我們雙方都是保護。
他們後來或許是失望了,所以将我扔在了這裏不再管顧,但他們也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我離開。我在這監牢中算着日頭,第三個星期過去了,第四個星期過去了,然後是第五個星期。幽暗的地方,看不出時間變化,早晨從屋頂射進一道光線,偏轉,消失不見,黃昏的時候從相反的方向,透射在對面的另一堵牆上,于是一天過去了。草堆裏有蟲鼠,屋梁上爬過半個巴掌大的蜘蛛,這些東西折騰了我一個月後,我終于筋疲力盡,形容枯槁。卻無法睡去,所以,我盯着我對面的那個女人看——
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穿着酒紅色的旗袍,夏天的裝束。現在卻已經快入冬了,她的大半截胳膊、大段大腿根子露在外面,上面已看不見雪白的膚色,是污泥,草屑,她已經瘋了。
一個漂亮的女人,頭發亂的已再也不可能梳通,她的眼睫長長的,細長烏黑的小刷子兩把,眼睛大大的,兩汪清澈的泉水,如今已蒙上一層霧,霧裏看花,永遠的霧裏看花。她的身材原本颀長,風姿綽約,如今瘦削下去,成了一把骨柴,于是那張瘦掉的臉上那兩只眼睛顯得更大,更圓,更混沌。她比我漂亮多了,應當可以參選上海小姐,可是她瘋了,她的男人是一個國民黨政要,他包養了她,淞滬會戰的時候他抛棄了她,獨自逃離。她在她裝飾頗為華麗的寓所被帶走,她供出他的名字、所司職業,那似乎是她的報複。那些人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消息後,她被遺忘在這裏半年,終于在某一個晨間被發現陷入思維混沌,但仍然被關押。
我們無法交談,但是她已混沌的眼中似乎看明白一些東西,那雙蒙着霧水的眼睛仍是那樣的美麗,即使在沒有光的夜晚也是閃動着泉水的光澤,她用那雙悲傷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仿佛是同她一般的未來正在一步步向我走來,而我一步步的往後退縮,我至今不肯承認,我同樣是被抛棄的人。他說過的,若我想念着他,想見到他時,拍拍床背,他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可這裏是監牢,這裏只有一堆爛草,這裏怎麽能讓我找到一張床背來敲,我對面的那雙眼睛直勾勾的看緊我,她想拉我一起去往她如今正在獨自呆着的地方,那裏沒有人聲,沒有燈光,只有爛草的味道,那裏只有抛棄,抛棄,抛棄!
我不能跟一個瘋了、再不能聽懂人話的人辯駁,我的那位軍官他并沒有抛棄我,我如此确信,并遵照他的話停留在租界等着他,等他打完日本人回來見我。我急于辯駁出口,可惜無人傾聽。她不信,她漂亮的眼睛裏全是諷刺,讓我經常懷疑她不是真的瘋了。後來被關押的時間延續到第二個月,而他們不再提審我的時候,大段大段空白寂靜而冷漠的時間,我終于懷疑其實瘋的人其實是我,對面的這個女人,她清醒的很,她才是那個清醒的人!她看清了她的未來,于是選擇不去面對未來,而我看不清我的未來,我在錯亂彷徨中像個真正的瘋子一樣在石壁鐵牆中跳過來,蹿出去,妄圖找到一個螞蟻大的洞口逃脫出去。
我甚至不知道,我能否再遇見他!這個我在過去幾年中避免再去想他的直接原因。一個人能音訊全無、蹤跡杳然的去等另一個音訊全無、蹤跡杳然的人嗎?茫茫人海,咫尺天涯,何幸之有,又有何幸?真實的認識到這個問題的根底時,你終于會明白,想得多了,人就真的瘋了……
他若真的會出現,他現在就該出現了,難道還不是時候麽?因為我正在成為另一個漂亮的瘋女人,我也已經開始呆呆的去仰望那個屋頂上的空洞,我的頭發也已開始打結,我的臉上也開始遍滿污泥,你若再不來,我也會思維混沌,從此你再在我耳邊說怎樣的話,我也都再聽不懂,也再不肯信了。
你當然不會來,這裏是監獄,這裏是陷落後的日本掌控最為嚴厲的上海,而親愛的你,若能在這過去幾年的槍林彈雨中得以生存下來,如今的你又會在何方?你又如何得知我已被關押,并被關押在何處?
我不該想這麽多,所以我終于決定同樣瘋去,或者不得不瘋去。
這裏的夜是這樣的慘淡和寂靜,你看天空中,月亮陪着太陽在跳華爾茲,一堆星星鼓起腮幫子吹着唢吶,嫦娥穿着妖冶的紅裙,準備嫁給玉兔!
一片烏雲飄過屋頂,它伸出手對我說:姑娘,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沒有人的地方,那裏水草肥美,泉水甘澤……我一低頭,我是身上布滿黑白斑點的一匹美麗的小奶牛。
于是,我睡着了,頭一次睡的像死過去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