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在遙遠的重慶伸出他的手指

我醒來的時候,我被重新帶往了監室,我的頭發、臉上、頸項、衣服上全是水漬,我被一團冰冷重新驚醒,失魂落魄的看着對面那個看起來已經很熟悉的審問人。

“你想了這麽久,現在有沒有什麽要補充的?”他問。

我搖搖頭,然後迅即被刺中一刀似的跳起來補充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他很聰明,他怕連累我,所以什麽都沒有告訴我!”

我對面的人顯然對于我趨向失望了,那對失望的眼睛冷冰冰的看着我:“你一定還不知道是誰告發了你,如今還試圖知情不告,那個軍官不會顧及你,你準備同那個瘋女人一樣瘋死在這裏?”

“她告訴了你們,你們還是關着她!”我喃喃道,像是做夢一般地說着一些話。

“因為她說的話已經沒有用途,那個政要已經死了。她的口供一無用處。”

我猛的閉上我正張開的嘴,好像我再說一個字,我的那個軍官也會立馬死掉,我甚至連“我不知道”這四個字也突然不敢再說,只一直搖着頭,搖頭,将頭搖的像撥浪鼓一樣,我用眼神祈求這個審判官趕快将我送回監牢裏去。

于是對面的人對我徹底失望了,他揮揮手,示意放人進來,于是刑室的另一道門被推開了,那上面有一個不大的洞口,這扇門後面的人一直從那個洞口中窺視着我的一切。

這個人進來了,他就是我大伯的那個兒子。四個月前,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們在大街上再度相遇,他尾随至我的住處,然後告發了我。此刻他推門進來,他的那雙怯懦和猥瑣的眼睛因為羞愧,并不敢直視于我,但他在接上審判官窮兇極惡的冷冽眼光後,他再度面向我時,他的面龐上終于重新恢複當年的那種惡狠狠的猙獰。“我發誓,那個軍官來找過你,我看到他的肩章,是個上校,你和他鬼混在一起,這一切,我可以作證!”

他曾穿着軍裝去找過我,可是我遍訪着我所有的記憶,卻不能在當中尋找到任何相關的蛛絲馬跡,所以我愕然的望向我那個大伯的兒子,他被我惘然、抵死不從似的目光驚的往後退了一步:“你不要妄圖狡辯,你的母親已經死了,死在了重慶,你的舅舅才捎信過來了,他帶走了你的母親和舅舅是不是,他們一塊逃到了重慶?”

原來我的舅舅和母親在蘇州淪陷後逃亡南京,又在南京即将淪陷時,碾轉逃亡去了陪都重慶。然後她死在了重慶。

我的目光重新溫熱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測,我的那位大伯的兒子得逞似的看着我,若我那時候腦子清醒,我一定可以很正派的反诘他:是的,他帶走了我的舅舅和母親,卻将我一個人丢在了這個鬼地方!

可是,不,我不想辯駁,我累了,我不想再看見這個其實和我有着一絲血脈關系的人了。我也不想看那位滿含期盼目光的審判官了,讓他們都從我眼底消失吧,讓我也從我眼底徹底消失吧。于是我再度昏睡了過去,滿腹突兀而來的足可以将我湮沒至死的難過。

我一次次不知覺的望向遠方,那條路盡管忽隐忽現,充滿迷茫,有時候一直被濃霧緊緊包圍,而我一直孤獨着,無奈着,但我一直憧憬着,憧憬那個一定會到來的全家團聚,憧憬着他某一日降臨在我面前,真的将我帶走。但我母親死了,告訴我這個惡信的人盡管不可靠,可是他在說出這個惡信時的得意,讓我确信他這一回終于沒有說謊。事實上,他也的确沒有說過謊,如果他不将他的臆想過分誇張的話。

靜夜,塵嚣停落。我滿懷着對我阿爹和母親的巨大愧疚,覺察到我的路途已走到盡頭。

四周一片漆暗,連那個穿酒紅色旗袍的女子也消失在黑暗中,現世的我置身在全部的黑暗中,靈魂上的那個我也浸身在全部的黑暗中。我回想着我這短暫的一生,仿佛除了幼年時三口之家的喜笑顏顏,阿爹過世後,唯一值得慶幸的事便只有遇上他了,可是遇上他是幸運也是劫數,如今因果報應悉數來到,我喪失了我在世上最重要也是最後一個親人,而他,生死未蔔,下落不明,或許已不得不棄下了我。

我用手指在漆黑的地面上寫着我最後想要求得恕罪的字:阿爹,姆媽,我很抱歉,在世為人!

我希望我們在另一個世界得以重新相聚的時候,他們看到我最後的忏悔,能夠原諒這一世不夠乖順的我,我愛他,我至今還愛着他,就算到了那一個世界,我也會這樣告訴我的父母,我不嫁給羅秋生,我也再不會離開吳橋,我願守着對他的愛,孤獨終老。并留在我父母的身邊,寸步不離。這是我最後的遺願。

最後都化為烏有了,真好。我摸着我的血管,我聽着溫熱的血液從當中呼嘯而出的聲音……這一路途上,引起記憶的東西太多,但,不全部帶走,只帶走最珍貴無暇的那一些,我看見烏黑的眼簾中正緩緩開啓的那一道雪亮的光之門,我看見記憶的片段一幕幕的閃過,當中掠過他的臉,好近,然後向天外飛走,在那道白光中,帶着他往天外飛走——

但有一張臉忽然擋住了那束白色的光。

我從遙遠處收回目光,後來開始去注視我面前突兀出現的另一張臉,烏蓬蓬的頭發,兩點晶亮的光:痛……。她喃喃道。

“不,感覺不到了,沒有痛。”我喃喃回答她。

“痛!痛……”她锲而不舍的重複着同一個字,眼神依舊是那樣的晶亮,夜太黑,看不見她眼中的那層霧,只感覺她伸出手指沾過我的眼窩,我正在無知無覺的淌着眼淚,再不屬于我的淚水。她沾着那些看不見的液體,拿到嘴邊去嘗:痛,是痛的味道。

我無力辯駁,不管她了,于是她依偎着我坐下來,将瘦削的脊梁骨依偎在我橫卧的身體上,我們從未依靠的如此近過,我們從不能彼此相互溫暖,直到這一刻,我正在一點點死去,溫熱的血從我的跳動的血管中流淌而出,我用一枚發髻上的針劃破手脈,我對現存的世間再無珍惜和留戀,在得知我母親的過世後,滿懷對巨大死亡的愧疚和對未來的無望。我在最後一刻才認識到,其實我還不如她勇敢,不如這個如今正說着痛的穿酒紅色旗袍的女子,可是,容許我自私一回吧,若此世間,我的存在與否,已塵埃般無足輕重,請允許我自行選擇歸去之路。

若你知道放下的輕松,你或許再不會懼怕死亡,有時候活下去比選擇離開更具備勇氣,所以仍然被獨留在生存彼岸的女子忽然在黑暗中尖嘯起來,那聲音像是一枚疾速撞出的榴彈炮,它想掀開這烏凄凄沉重壓迫下來的屋頂,讓外間的漫天星光照耀進來,讓天地得以被自然的恩惠同等對待。可是我無法再安慰她了,安慰這個可憐的女子,若有可能,做個容顏平凡、經歷平凡的女子吧,這仿佛是我可以對她的最後的祝福。

四周很多的霧,也不知這些霧是從哪裏飄出來的,我聽見水滴落的聲音,也許是霧積累成了露水,我看到前面一個隐約的人也在往前行走,我于是趕上幾步,側臉看看他,可是霧太大,我看不清,看不清也沒關系,我趕上他的腳步,若能與他肩并肩的行走,我絕不願意孤身在他的身後,若能投身于他的懷抱,我絕不願站在一邊傻傻的看他。我知道那種孤身一人的害怕。我知道是他了,我終于再度得以與他相遇,這就好了。

原諒我,我低低對他道。

他能明白,他知道我話中的意思,說好的約定,就這樣被我放棄了。真是羞恥啊,可是沒有力氣了,只是再度面對他時,還是感覺到羞愧呢!我垂着頭,等待着他的原諒,我聽聞他的呼吸聲在耳畔回蕩着,我猛的一擡頭,眼前空無一人,很遼闊的一片天地,可惜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睜開眼睛,我看着那片同樣白茫茫的牆壁,我看着那被風吹拂而起的同樣是白色的窗簾,我的目光求索着,于是我看到一張白色的床背,是真實存在于我眼前的一張床背!于是我竭力跳了起來,想要去敲一敲那扇床背……我跳起來的身子一頭栽了下去,從另一張床沿上栽了下去,我只看到了面前那一張白色的床背,我不知道我的身後此刻也有一張,可是來不及,我一頭栽滾到地上,再度昏了過去。

我在昏迷中想起我一直呆着的那個地方,只有地上的草屑,我找不到一張床背可以去敲,所以我才會在那一張床背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時,喪心病狂、痛楚的淚水橫淌過整幅面目,是的,我在那一刻恢複痛感,很痛很痛,他若知道,他會用他溫暖的手,溫柔的替我拂拭去:乖,我來帶你離開這裏。

乖,我來帶你離開這裏,離開這個鬼地方。到那個有他的地方去。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愛,一直在等待着。別人永遠都不會知道。然後白首不相離。所惜,終是錯覺。

所以我再度清醒過來,認清自己的所在,面目安靜而死灰。輸液管的水滴落下,通過軟管進入我的身體,那些輕微的響動,是時間在輕輕的滴落。有人正在推門進來,當然不會是他,難道你也同我一般迷騰了?

恍惚是同樣瘦了一些的人,這樣一個殘酷的世道,沒有真正的人還能豐腴起來——是一個面目和善的外國老太太,我從前見過她的時候,她一定還沒有這樣老。我直覺對她殘存親近,卻是在很久後才辨認出,對,她是凱德女子學校的那位善良而嚴厲的舍監老師。當我費力辨認着她的時候,她就安靜的站在門邊,寬容的将那一段時間贈予了我,又或者我如今的面貌滄桑而迥異于她當時記憶中的那個十七歲的小姑娘,以致她也需要一段時間來模糊辨認。

她等待了那一段時間,确信不會引來我的強烈抗拒後,然後她才輕松走了過來,帶着同樣輕松的笑容彌漫在嘴邊:哦,小寶貝,沒有事了,不要再害怕。

你知道,很少人會用那樣親昵的口吻來稱呼我,連他也不曾有過。可是這個外國老太太的口吻那樣的溺愛,雖然誰都知道不會沒有事,一直都會有事,直到我真正的死去。

“我有我們法領事的條文,等你病好了,我就可以将你接回學校去,你可以重新上學,或者,你可以成為我的助教,聽憑你自己的意願。”

“可我已經不是凱德女子學校的學生了!”我清晰記得我離開了那所教會學校,在一個冬天結束後。

“不,親愛的,你因為經濟拮據而休學了,但你仍然是我們的孩子,如今我正要将你重新帶回我的學校,你會在那裏得到很好的照顧,我很抱歉沒有及時找到你,你明白的,我找到你,和将你從那裏帶出來,都需要費很多的時間和波折。”

“為什麽?”我望着那對溫和的老去的眼睛,她不需要對我隐瞞,我有權得知真相,即便她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但一個善良的外國人并不需要冒着自身被沾染的危險,來搭救我這一個中國人。英美租界已被日本人占領,不過再過幾個月,她所在的法租界也将在上海城中消失,她完全沒有必要來做這樣一件危險的事,我并不優秀到足以讓人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瑞典老太太俯下身來,她的有些蒼老的臉龐上有一刻閃爍着奇異的光輝,幾乎是用一種她和我才能聽的見的聲音:親愛的,告訴我,他是你的誰?

你能明白的,我那時候已隐隐明白這世上還會有誰願意眷顧着我,但我是那麽懼怕着這仍是我的一廂情願,所以我也同樣問道:他是誰?

但我的雙瞳中已閃出希冀的光芒,那種光芒仿佛是正在召喚那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重新從我的身體中清醒過來,我在她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的淚流滿面。

“哦。”瑞典老太太輕快的笑了起來:“親愛的,他是你的羅密歐呀。朱麗葉為了讓羅密歐來到他的身旁,于是讓自己假裝死去,誰知羅密歐卻因此而服毒自盡,朱麗葉于是便自刎殉情,古往今來多少離合悲歡,誰曾見這樣的哀怨辛酸。所以,你還不能死,你還要等着你的羅密歐回來,在那之前,你沒有資格!”

是的,他在一張被捕押的人的名單中無意瞥到了我的名字,他驚愕而感覺奇怪,但他多此一舉的詢問了相關我的消息,于是我像黑色海洋裏的一滴水一樣,被他伸取指尖搭救。我匍匐在那個黑色海洋的安全的海岸旁,對他感激涕零、誠惶誠恐的跪下身軀,不,不全是因為他的搭救之恩,是為了更多,那微薄的一瞥目光,某一刻那一些落到他心底的東西,然後重新從他栗色的雙眸中倒映出來的情義。我們多年未見,他從一堆名字中看見了我,他心底有一刻觸動,眼前重新浮現我的模樣,他重新獲悉我的消息,但這一切都不能被溢于言表,否則只會給我帶來更大的困惑。于是他碾轉派人找到了那所女子學校。

一切仿佛都又回到了那個開始,那個擁擠的人的海洋,他俯身,将我護佑在雙臂中:不要再動了。他溫和出聲,我于是在他的安排中溫順的垂下一直疲憊掙命的那對手。

在某個十字路口不經意的拐彎,就在我意欲轉身離去的剎那,我聽見身後他的呼喚。我在寂靜無人的夜晚,我獨一人的這個病房內,輕輕的擡手,在我的床背上敲響三下,然後他如約出現在窗口。窗口仍是有霧,他的臉龐在窗口的霧中卻是那樣的清晰,溫涼的目光,深栗色的眼珠子溫和望來:別再做傻事了,獨一個人的毀約,我是不能原諒的。

你看,他的唇翼一翕一合,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我的心裏都有數呢。人死了,将會将她所有的給過這個世間的愛意都帶走,我走了沒多大重要,但,這世上會從此少了一個真心真意愛着他的人,所以他說,他不能原諒的。

“從墳墓裏跳出來的你,臉上會沾着泥,那樣看起來好像不太好看,所以好好活在陽光中,給我看。”他從那個窗口伸出手來,是的,隔着那麽遠的一段距離,我依然能感受他掌心給予我的溫度,他的那雙手伸過來,握住了我始終在顫栗着的那對手,他将這對手壓在他的雙掌之間,想要讓它們鎮靜下來。

他一直站在那個窗口,靜靜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我,我瞅着他一直笑:以後,也要如約而來呀。你若獨一個人毀了約,我也是不能原諒你的。所以你看,始終還有一個人在在意着我,而我唯一需要做的只是繼續等待下去,在某一個路口,重新可以與他相遇。

一九四三年八月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被相繼收回,凱德女子學校改為上海第三女子學校,我成為了那裏的一名教習英文的助教講師,而我那位善良的舍監老師,我在碼頭送她回航自己的國家,離開這個多災多難的東方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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