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羅秋生愛着那個叫小石的女孩
那場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天,羅秋生在那片地板上躺了半個月,雪停的時候,羅秋生出去買了半斤肉和一條魚。是的,那些東西珍貴的不亞于一下子花去了他整年的積蓄。我那時候已能從床上坐起,我聽見他在那個久已不動的已生了塵的廚房內忙進忙出。我披衣站在我的書桌前,我愣愣看着窗外已然重新升起的日頭,它透過玻璃重新照在我的身上,我可以感覺到那種溫暖的,我也一直在希冀着那種溫暖的。如今有人想将這種溫暖再給了我,他渴望我可以接受,我換上一件只穿過幾次的襯衣,我換上一件海水藍的呢布長裙,我梳理着我的那頭有些亂糟糟的頭發,我将它們梳理妥當了,羅秋生這時從廚房中走了出來,他顯然是吃了一驚,那張善良的臉呆呆的望着我,然後又扭頭走回到廚房內,那裏長久沒有聲音,他呆呆的站在那裏,安靜的仿佛斷絕了呼吸聲。
我推開陽臺的那道門,陽臺上那幾盆茶花在這冬日依然開的如此的好,好的讓人雙目生澀,我瘦削的手在花叢中躊躇着,陽臺的一面玻璃中倒影出羅秋生呆呆杵立在廚房內那一種鏡像,我折下了一枝紅色的山茶花,它像是一灘過往的血,緊緊黏在我的手心。我走回屋內,我站在我的鏡子面前,将一朵鮮紅的紅茶花插入我的烏鬓,我看見一只手輕輕落在我的肩頭,那樣輕,那樣暖,他說:小石,你今天真是好看!這花也好,這白衣藍裙也好,但還是穿過去那一套墨綠的旗袍,再配上這樣一枝山茶最好!
我看着鏡子中,他站立在我的身後,面目如生,我們這樣相偎而立,再穿插不進去什麽,他那對栗色的眼珠子滿滿的包籠着,時光久遠,從一切事情發生的開始,直到他已然死去十四年後。
羅秋生就瘋了般從他正藏身的那間廚房內突然闖了出來,羅秋生一定也看見了他,羅秋生臉上有難以附加的驚恐和悲傷,他從他的地方闖過來的時候,我正抱着一個早已褪去了鮮活顏色的枕頭,它如今看上去只是一團蒼白的底色,誰都不知道一開始的它是塊長滿杜鵑花的綠色草地。我正在對它說:是的,我舍不得你,我不會嫁給任何人!
然後羅秋生突然闖到了我的面前,他像是真的有人在同他搶奪着一件心愛之物般,突然将我一把掼在他的懷中,我從不知道他的力氣可以如此之大,我鬓邊的那朵紅色的山茶花就掉了下來,被他以及我的腳步給踩爛了。
羅秋生也看到了,他突然愣住了,他放開了我,蹲下身去,忽然開始放聲痛哭:小石,明明是我先遇見你的,他為何現在還要來将你搶走!明明是我先遇見你的!”
“在吳橋的那棵玉蘭樹下,你轉過身來,瞅着我呵呵笑着,旁邊是石浦的水,你的笑聲蹚着水面傳到我面前來——”
一座石橋,橫在河水的兩端,彩虹般橫跨在碧波的兩端,橋的這邊有一株紫色的玉蘭樹,橋的那邊,年輕的羅秋生正踩着一架自行車而來,橋坡太陡,他騎不動,于是下來推行。橋的這邊,河浦邊的小石穿了身渾身雪白的襖褲,梳着整整齊齊的一根烏黑大辮子,從碧綠的水波邊站起,走到那株紫色的玉蘭樹下,聽到橋那邊的響動,驀地回頭,咯咯笑出聲來。不早不晚,就在羅秋生擡頭瞅過來的那一眼,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扶住了玉蘭樹,年幼的臉龐上沾染了晶瑩的水滴,粉粉的,桃花瓣似的。羅秋生的臉龐忽的也紅到了脖子根,那些要命的笑聲還在一波夾着一波的還往他耳朵邊席卷而來……
席卷而來,二十年過去了,從來不曾停息下過,此刻,全部化作了悲傷的恸哭,一個男子用他積聚了二十年的情義宣告你對他犯下的惡行,我們彼此都再無法救贖彼此了。
“小石,不要讓他再毀了你,他若真的愛惜你,他不會這樣對你的,他也不會讓你永遠這樣沉迷下去的。”——我面前的男人,究竟用了怎樣一種方法,讓他的父母在幾天之後便前往我家提親,我不得而知。我那時候年紀尚幼,阿爹又是正板而古統的人,他其實更願意将我留在他身邊多過幾年,但這個男人最後還是打動了我的那個嚴厲的阿爹,将他的那個年紀還小的女兒許給了我面前的男人。
因為許下了婚約,他便時常來往那個頗有些潦倒的家庭,可惜卻連一面都沒有再遇上她。原來我的阿爹那時候已經将我送到鎮上的國辦學校,他便一次次去鎮上的學校外面等,他看見了她,穿着藍色的襖衣,黑色的打褶裙,蹬着自家繡的蘭花的鞋子,她像是出籠的鳥兒,一張嘴就是一點笑聲黃莺兒般笑了出來,他一次次的在角落裏窺望着她,她卻一次都沒有将他真正看進心裏頭去。甚至擦肩而過,他與她近在咫尺。他在一個個黃昏的傍晚,急匆匆的踩着滿自行車的貨,繞着遠路,就是想再看看她從橋頭的玉蘭樹下直起身子,獨瞅着他咯咯的笑。他不止一次看她沖着他笑,他以為那笑聲中有他,她卻知道,沒有,一次都沒有。她甚至并不記得這張臉曾經見過,只覺得熟悉,開始是好奇,後來是出于禮貌,她不知道他叫羅秋生,她不知道他是她将嫁的男子。
後來,她阿爹過世了,後來世道有些亂了,他叫父母去催催,他既想早點将她娶進自家的門,想捧在掌心中怕吹化了寶貝般護了一生,也真的怕已經亂了的世道真的會傷及了她。
他聽說她拒絕了,他當時有些難過,但是他不想難為她,她要去上海求學,上海是個花花地方,好女孩去了往往就污龊了,他也害怕,他也擔心,可他惜護着她,他勉強答應了,供應着她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并時時有沖動想去看看她,他一趟趟的在再沒有了她聲音淌開來的河浦邊發呆。他想,一年,一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他等得她的,他等着她,等來了她委身非人的惡信,他當時難過的想要去死。
他的父母丢不起那人,匆忙給他安排了另一門婚事,新娘子紅紅火火娶進門,他一掀開蓋頭,左一看,右一眼,都是一個她,她在笑,她在眨眼,她皺了眉,他從此也跌進了一個二十年的魇洞中,他自覺對不起他的新人,可他卻無力改變那種現狀,他們相敬如賓,相敬如客,日子久了,新人對他也斷了念頭,他更加自己放逐的遙遠,放逐在那段橋頭玉蘭樹下的綠波中。吳橋的水土養育着吳橋的一方人,一個個都是狠心絕命的,他們原都該早已斷了希望的,誰知卻突然傳來她在上海過的不好的消息。那消息是長了根,發了芽,一沾上他魂上的那片舊土,就滋生惡瘤,他一聽說她過的不好,他心裏竟然閃過一絲欣喜,他想她這回總該後悔了。可是他一推開她的門,看到她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又心痛,并且開始更恨她,恨她抛開了他,卻仍然将自己活的這般狼狽糟粕。他是打定主意,不管是死是活這回都要将她扛回吳橋了,可是他此刻就這樣摟着她,把她貼着心最近的地方摟着,可他知道他再也帶不走她了,另一個男人伸出手正同他搶她呢,他該有多恨他呀,他都死了,還要同他來搶。他也同樣恨着她,其實更恨她,他想給她狠狠一巴掌,那一巴掌卻先自己的手狠狠打在了他自己心上,打的那些心啊肺都攪成了一團,他覺得他快要死了,一倒地就死掉,他蹲下身子,終于開始痛哭流涕。他最恨的那個人,其實是他自己!
她看着地上的那個男人,看他痛不欲生的模樣,他不是她的丈夫!她背叛了他,他卻一直都在替她照顧着她的母親,甚至不遠千裏去往重慶,将她母親的遺骨帶回吳橋重新安置在她阿爹的墳邊,他做全了一個女婿該做的事,可他卻不是她阿爹的女兒的丈夫。他恨着她,他也有權利恨着她,可他卻在她最無助的時候,趕過來照顧她,救治她的命。她知道,這輩子,她再也遇不到一個比他對她更好的男人了,連她的那個已然死去的愛人都不能。
這種思緒讓她痛恨着自己,甚至開始埋怨起她的那個愛人了,但她此刻只能和這個對面的男子,相顧流淚,再無它法。
羅秋生在後來接續而至的那場文化浩劫中死去。那場浩劫鋪天蓋地,上至政界,下至走卒,他因為他經營的一小片店鋪而被評判為走資派,因此被日日游街和□□,他某一日夜深回到自己的家中,他看着那些黑漆漆的屋瓦,哪一處都是一個個黑洞洞正觑視着他,他忽然感覺疲憊和心力憔悴,他于是又返身走出了他的家門,在一片月光中一腳踏進了石浦。天亮的時候才被發現,屍體沉在一座橋邊,橋邊有一株玉蘭樹,紫色的玉蘭正開的蓬蓬勃勃,樹底下是他的萎靡死去的屍體,擱置在一片碧綠色的草甸中。他的雙目依然在看頭頂的那片天空,看那片玉蘭花,看那個咯咯笑的穿白花衣服的小姑娘。
吳橋的人很難相信一個會水性的人會淹死,他們将他的死歸罪于水鬼,還是一個女的水鬼。我後半生唯一一次回到吳橋,羅家的媳婦用一盆狗血将我送到了門外。她恨着很多人,我和羅秋生是原罪之人,而我更是殺死羅秋生的原罪之人。我們合謀殺死了她的後半生,吳橋是一個罪惡的地方,吳橋它殺了我們所有人。
“你阿姆說,小石她功課緊,這兩天常嚷脖子疼呢!”他看着我手中此刻正抱着那個早就褪去了原有顏色的枕頭,它原來是碧綠色的草甸,草甸上長滿火紅的杜鵑花,它象極那段無痛無憂的歲月。“鋪裏那時候剛好到了一批新枕頭,荞麥粒的,我想剛好給小石送一個過去,紅紅的杜鵑花喜氣,她那麽活潑,她一定會喜歡的!”
紅紅的杜鵑花,開的菲豔,從母親手裏接過的時候,喜的眉梢也挑了起來,我的阿姆沒有告訴我實情,她怕我臉生。它從此成了我最喜歡的那個枕頭,巴巴地被從吳橋帶到了上海,并在上面留下了另一個男人的味道。有另一個男人對我道:小石,那個你最喜歡的枕頭,可曾帶在了身邊?
我将我正抱着的這個枕頭遞過去,将那一段歲月遞過去,羅秋生就接了過去,他的手在抖,抖的劇烈而大力,我看到那個枕頭在他的手掌心突然受不住力的裂開,那些過往的荞麥粒像是面粉一樣的被倒了出來,兩團黃黃的事物也被從中抖擻了出來,叮叮跌在了地上,黃澄澄的兩團,像是兩塊黃銅,但我們都知道——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