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處在那場風暴的漩渦中

一九六六年,那場文化運動的中心終于從農村、城區再度蔓延回城市,并好似海水在錢塘江的喇叭口一湧而入,彌漫起幾重高的浪濤,足以湮沒撲蓋任何一個來不及逃走的人。

彭老總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們面前。

老舍跳了太平湖。王國維舍了昆明湖。

…………

學生不再上學了,他們套上了紅袖章,他們在他們應該好好坐在教室裏讀書的時光,跳上課桌,騎上了他們老師的脖子,用鞭子揮打着他們,讓他們像牲口一樣跪在曾經是他們學校的校門口。——那時的學校已經再不是學校,而是軍事化管理的營地,誰也不知道他們通過了怎樣的一種途徑一夜之間成為十幾歲的軍人,他們甚至還拿不動一支真正的漢陽造,他們也不知道從那槍□□出來的子彈真的能夠殺人。他們就成為了被允許殺人的紅色擁護者。

我是最後一批被推搡進那群跪着的頭顱中去的人。曾如前文所言,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成為一個真正教授學業的人,我只是一個雜役,甚至後來連雜役的資格也被剝奪,我在那樣冷透骨髓的漫長冬日中能夠活下來,全依賴于羅秋生的救助,還有我的那位軍官丈夫不知在何時偷偷掩藏在我那個枕頭中的兩根金條。是的,我一直猜不透他究竟是何時做的這一件事。

但是那群帶着紅袖章的小孩子,他們或許覺得他們對待革命的誠意比不上臨近的幾個校區,他們渴望表達更多的熱情,于是他們想到了我,曾經有過的臭老九的氣息也是能被最靈敏的獵狗聞到的,我于是成為那群跪在校門口,胸口挂有一塊紅漆牌的衆鬼之一。

我對于這樣的折難已無動于衷。我早就明白,我是有罪之人,我愧對于我那段生命,在世為人,我很抱歉。我那時已是個快五十歲的老人了,五十而知天命,命者,受之于天,立之于己,我卻将之活的全是茫然,虛度了此生。我知了天命,我受愧于天,覺察自己之錯,因而跪天跪地,并不覺得受辱。只是年老體虛,雙股顫顫,虛汗直淌,終究也再不是我能管轄。

若環顧周圍,我們那一群人,其形其狀莫不相同。就是年齡,也是相仿。鬓已微白,珠已微混,至晚間又被關在同一個儲藏室內,久而久之,便有了些苦中作樂,聊以打發日子的念頭。只是那時并不許私相授受,随意開口說話,于是對面兩三尺,閉口不開,用眼神、晃頭示意着只有自己才能知道的啞語,看到對方不懂似懂,便又是捉急又是好笑,更有一份澀然游絲般存在于胸,久久揮之不去。

我在第三中學的那間儲藏室中呆了一個星期後被轉移,因是發現了更為重要的罪證。因我的國軍丈夫,我成為了反動派。我驚詫于他們驚人的發掘能力,但後來我在一個□□場所見到那位孜孜不倦的我大伯的兒子後,我終于茅塞頓開,豁然開悟。他再度因為揭發有功,成為那一區的會長,積極而活躍,你絕對看不出他同樣是一個五十幾歲的老人了。我們這些反動派被□□被游街,我大概被鬥的屈服了,每一場□□到最激烈的時候,就開始一次次的昏厥,昏厥過去了,也便再也感知不到什麽了。

我的不合作讓我大伯的那位兒子顏面頓失,他被迫又将我交還給第三中學的我的那群學生。我又開始跪在那些梧桐樹遮蔽下的黑鐵大門外的校門口,同一座建築,同一個校門口。我昏昏然的目光望出去,再也望不到那個有着栗色目光的男子,我總在想,他為何再不肯出現,羅秋生他死了,我是不是也該跟随死去。

他們兩個難道都真的已将我全然忘卻!——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他已然自身難保,我在上海栖身下跪的時候,他在南京的栖身之地同樣已被人毀去。

鬥争被進行至最激烈的時候,人性開始出現了扭曲。當我看到我曾經的學生提着大糞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并準備将這些東西灑在我們的頭顱之上的時候,我出離憤怒了。是的,生亦何歡,我那時候再度進入絕望境地,雖則我的身邊再也沒有那個穿酒紅色旗袍的女子,我也知道,再也不可能有一雙遠在重慶的手,将我從黑暗的海面中提起,安然的放在一旁的海岸之上。我知道再無人可以倚靠,但至少可以選擇有尊嚴的死法,于是我一頭撞向了那道黑鐵大門旁的石獅。

是的,舊式的法國建築,巍峨的石獅,因是四舊,被鐵鍬錘子砸的尖砺四出,是一柄鈍掉的殺人的器械。我血流披面,離死不遠,我的那位還拿着糞桶的學生驚的手中的木桶也蹬掉了,直呆呆的望着面前一幕,他大概是第一次殺人,他吓傻了。

我被扔在了地下室。我說過的,他們其實還只是一群沒有殺過人的孩子,他們匆惶的還只知道在第一時間內掩蓋他們犯下的錯誤,他們将我藏在了很少有人進去的地下室,以為那樣就沒有人知道他們曾殺了人。我躺在一片潮濕中奄奄一息,離死不遠,卻還是不死。我猜想,我的肉體或許已被歲月磨砺成了具有鋼鐵意志。我聽到老鼠絲絲爬動在紙張中的聲音,我聽到地下水管中水聲流動的路徑。我在絕少的光線中,聽到有人小心翼翼的推開了地下室的門,我聽到有個瘦小而驚恐的聲音在微弱的喊着:“老師……老師!”已隐隐帶了哭腔。

我聽出是誰的聲音,是我的那個學生,他以前一直很乖,很懂事,他的功課也很好,我想,若不被耽擱,他将來定然會成器。然而他此刻趴在那道門口,他同我一樣,仿佛是堆被戳爛的黑棉花。“老師!老師!……”他只是一遍遍的哭訴着。

他從那道門口爬過來,用那雙還不成事的小手替我包紮着腦門上的豁口,他只知道一圈一圈的往上裹着紗布,就像我曾經在某間醫院中做過的事,一邊做,一邊害怕的眼淚直流,他顫抖着手,用杯子喂我喝水,他小聲哭着:老師,你喝一點,喝一點會好起來的!……

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麽事,他很害怕,我也很害怕,為了讓對方不再害怕,我們盡力的按照對方的話去做。他後來不定時的偷偷的來,喂我吃東西,喝水,摸着我腦門上那個洞口,他不知道那裏是不是還在流着血。我安慰他,不流血了,只是時常暈厥。這樣也不知過了幾日,他給我帶來好消息,他告訴我,我的那位大伯的兒子同樣也被別人告發了,因為他曾在僞政府內任過職。如果這個消息屬實,那麽被他告發的人當屬誣告,我又可以成為他們的人,成為他們自己的革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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