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金陵,賈赦飲了一夜的酒, 第二日便醒的有些晚。他睡眼惺忪地坐在榻上, 自有成群的美婢蜂擁上前來服侍穿戴。

他瞧着那捧靴的婢女有一雙嫩白柔荑,襯着皂靴分外的活色生香。正要張口問她名姓,外頭長随忽報:“梁衡大人在府外請見。”

賈赦腦子陡然一清, 忙起身去迎。

梁衡牽着馬站在府外, 神情閑适, 并不因久候而生煩, 見他出來,便拱手道:“世伯新年好。”

賈赦笑着把人迎進門,問道:“幾時到的?若是早知道你也來,還可以路上做個伴。”

“臨時受命,是小侄沒有福氣和世伯同行。”

兩人進了書房,梁衡喝一口茶,小聲道:“小侄此來,是為了甄家的事。”

賈赦不料甄家的敗落竟來的這樣快, 暗道一聲好險。

他也只比梁衡早到了六七日, 若非家裏湊錢快速,他又強硬上門還錢, 說不得還要遲一步,生生被甄家連累了。

那甄應嘉也是只心機深沉的老狐貍,早早聽聞了風聲,便派家人幾大船地往京裏使銀子。

而今是青黃不接的年頭,家家都是只一個好看的花架子, 內裏早欠下一屁股債。他送了錢來,名頭上是寄存,誰能忍着不先挪用挪用,填補自家虧空?

挪了,到時甄家落罪,湊不出錢來上繳國庫,便只能咬咬牙幫甄家說說好話、奔走救援。

榮國府得虧抄了幾個世奴,又有那賴大家新園子裏挪出來的擺件、花木、建材、山石,不然真蓋起那省親別墅,全家都得打饑荒。

甄應嘉雖風聞賈家抄檢刁奴的事,卻不信奴才們能積攢多少錢財,只當賈家內囊已盡,将要支撐不住。

自家幾十萬的錢財送去,對賈家來說,豈不是一陣解渴的甘霖?那銀子就如同羊入虎口,進去了便回不來。

只是甄家也不缺那點錢花,能逼着賈家同盟,也算物盡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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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見賈赦竟親自上門來還錢,一口牙險些咬碎。

他送錢也算陽謀,又有兩家多年的交情在,甄應嘉只當還可轉圜,便拖着賈赦喝酒玩樂,絕口不提收錢的事。

賈赦若是再年輕個二三十歲,面皮薄又少年意氣,說不得還要點勳爵人家的身份臉面。但他沉郁自晦多年,每日麻痹在酒色財氣裏,哪還管什麽體統禮義?

甄應嘉辦了洗塵宴他就吃,席上諸人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他就笑呵呵聽着。等肚裏吃到八分飽,也略略歇了奔波的疲累,便把嘴一抹,領着自家的下人一步三搖地回自家祖宅去。

甄家下人道:“老爺,那箱子都留在院中……”

賈赦回到府裏,吩咐小厮關了大門,誰來也不見。甄應嘉見他油鹽不進,氣地把杯盞一摔,當即寫下一封密信,飛鴿發往京城。

梁衡此來,也是因為甄應嘉那封信。

那信傳到忠順王府,不知道又經過誰的手,送到了宮裏甄太妃的榻邊。

甄太妃當即就吐了血,一口氣沒續上,當天夜裏就這麽去了。

太上皇吃過丹藥早早就睡了,戴權不敢叫醒他,便憋着沒說。等太上皇知道,甄太妃的祭堂都設好了。

戴權被按在地上差點亂棍打死,太妃宮裏大小宮女都吃了杖責,太上皇猶覺不足,又命皇帝把忠順王放出來。

皇帝不願縱虎歸山,只能把甄家之事暫緩,算作折中的法子。

梁衡帶着禁軍一路輕裝簡行,昨日才抵金陵。因是除夕,他想着甄家還有一個高齡的老祖宗,思及家中祖母動了恻隐之心,這才暫緩一日,預備第二日再上門去。

誰知夜裏就收到了京城的命令。

賈赦問道:“老太妃什麽時候沒的?”

“就在除夕初一之交。”

賈赦奇道:“什麽信鴿半夜就能從京城飛到金陵?可別是有人矯旨僞造。”

梁衡笑道:“這倒不會。那傳信的鴿子是林太師家裏豢養的,我曾見過。”

賈赦還不知林如海升任三公,忙問:“哪裏冒出來一個太師,竟養着這樣神速的信鴿?”

梁衡和他解釋了,又道:“那鴿子仿佛是太師女公子養的,專用來給他們父女二人傳信。”

賈赦一想那鐘靈毓秀的外甥女,又憶起金銮殿上神光護體的妹婿,也不再多說什麽。

他問梁衡:“這個暫緩,是緩到什麽時候?”

梁衡也拿不準,嘆道:“總歸聖上不召我等回京,就要一直留在金陵。”

賈赦問起他們住處,聽說是在驿站裏,忙命人打掃出房舍,殷勤勸梁衡領着人住在自家府上。

甄應嘉在金陵經營多年,禁軍一到岸他便得了消息。冷眼瞧着那新任殿前司都指揮去了賈家,又不急着來押解自己,他便把心放下了一半。

過幾日收到京裏的消息,知道老太妃薨了,甄應嘉那另一半的心也放下了。

他往後院去瞧自己的愛子,見他伏案苦讀,不由點頭。

甄寶玉見他來,先是打一個寒顫,這才起身行禮:“老爺怎麽來了?”

甄應嘉摸摸他肩背,笑道:“今日初一,便不要讀書了,去和姊妹們玩鬧一日。”

甄寶玉忙擺手,“兒子要預備開春府試,不敢有一日懈怠。”

他原本是極愛在女兒堆裏打滾的人,最是厭惡讀書考官。誰知前段時日忽而病了一場,夢到有仙姑親自教授他聲色享樂,把凡間種種愛欲經歷過了,又告誡他以仕途經濟為要,這才改了從前惡習,發奮讀書起來。

甄應嘉見他如此上進,笑道:“那賈家有個和你同名的哥兒,四月裏也要到咱們這府試,到時你親自與他論真假。”

甄寶玉曾聽祖母提起過此人,心中一動,“可是那銜玉而生的公子?若是他來,倒當真要一睹風采。”

甄應嘉想起兩家如今的關系,便把那笑意一淡,“好生讀書吧。”

遠在京裏的悟空打個噴嚏,探春便問:“可是昨兒夜裏着了涼?快添幾件衣裳才是。”

宮裏老太妃薨了,家中如老太太這些有诰命的,都要入朝吊唁。鳳姐因領着四品恭人的俸祿,也要一道進宮。

府裏沒有了管事的人,寶玉若是再病了,就當真壞了年味。

悟空笑道:“并不冷,許是鼻子裏飛了蟲兒。”

還是因為妹妹家的牆頭太涼了。

姊妹們聽他說蟲子便皺起眉頭,紛紛離他遠了。

李纨扶着素雲走來,笑道:“今年這一年都不能筵席奏樂,我還怕你們悶着了,卻原來姊妹們一道說話也這樣熱鬧。”

惜春道:“咱們這還不算熱鬧,等林姐姐和湘雲來了,那才是真熱鬧呢。”

李纨道:“林姑父現管着禮部,總要入朝随祭,不好留妹妹一人在家。頂多到明日,林妹妹必是要回來的。”

第二日林如海果然把黛玉送到榮國府,和賈母等人一道入宮去。

尤氏報了産育留在府中,照料兩府瑣事。她每日早上處理兩邊人事安排,午間陪着姑娘們一道用膳,下午又是一堆雜事要處理,忙的不可開交。

姑娘們憐她勞累,便也不去麻煩她,自己尋了事情打發時間。

因連着落了幾日的雪,姊妹們便商議了去蘆雪亭賞雪景,見那天地茫茫如琉璃世界,不由發了詩興。

探春道:“不若起個社,正經作兩首詩出來,也不辜負這一番美景。”

悟空只管熱酒,無賴笑道:“我只管幫你們謄抄下來,旁的就罷了。”

姊妹們挖苦他兩句,便開始思索自己的詩號。好容易想定了,早有小丫頭取來紙筆,便鋪了宣紙沉吟起來。

黛玉揮筆寫了一首,到那窗邊倚着,靜靜瞧紛飛的雪花。

“仔細眼睛疼。”

悟空遞上一杯黃酒,把她又拉回桌邊,“這雪要下到後日呢,慢慢瞧就是了。”

探春剛停筆,聞言瞟他一眼,“你又知道了?天上雨雪各有天數定量,也是你能胡謅的。”

惜春一拍手,“準不準的,後日不就知道了。”

一時迎春也得了詩句,幾人各自品評一番,定了黛玉為諸人最佳。

黛玉眼波流轉,命悟空将幾人詩句工整抄錄下來,自己卻帶着人去了外頭打雪仗。

閨閣千金身嬌體弱,手上都沒什麽大力氣,她們心底也有分寸,只松松握一團散雪,砸在身上一點也不覺得疼。

悟空鋪開宣紙一字一句把黛玉的詩作謄了,擡眼望去,見她戴着昭君兜,小小一張臉隐在風毛裏,只靥上兩團快活的紅雲,說不出的俏皮靈動。

他低頭抽了新紙,草草勾勒出幾道線條,間或擡頭看兩眼黛玉,寥寥幾筆就教那纖袅身姿躍然紙上。

黛玉打得手酸,喊道:“容我去喝口茶水。”

她擡袖擋住了探春的襲擊,快步避進亭子裏,見悟空在畫小像,不由停住腳。

那氣度神韻,分明就是自己。

悟空臉一燙,将那小像和黛玉的詩作放在一處,提筆抄起探春的詩。

“妹妹快喝茶吧。”

賈母等人一連二十天都要入朝吊唁,等第二十一日送葬入地宮,因先陵遠在孝慈縣,來去又是十來日的功夫。

惜春夜裏發起高熱,第二日就有些下不了床,尤氏幫着請了太醫來瞧,診過脈只說先餓幾日,再捂着發發汗。

太醫看病自來如此,尤氏點頭應了,把入畫叫去三令五申看住姑娘。

黛玉幾人去瞧惜春,見她餓的可憐,便問入畫:“可有那軟爛的粥水?”

入畫為難道:“太醫囑咐了要餓着,不敢給姑娘吃東西……”

惜春小臉姜黃,燒得嘴唇起皮,只可憐巴巴瞅着悟空。

“二哥哥,我餓……”

黛玉給她喂一口溫水潤喉,抿着嘴瞧悟空。

悟空伸手在惜春腕子上一撘,提筆拟了方子,遞給入畫。

“寶二爺……”入畫一咬嘴唇,“姑娘的身子,可不能玩笑。”

“拿去外頭先給大夫看一看。”她護主心切,悟空也不在意,擺手道:“去廚下要碗雞絲面,面要煮的爛些。”

惜春餓得心慌,一連催促入畫快去。

入畫跺跺腳,提着裙子跑出去抓藥。

傷寒的病可大可小,家裏長輩不在,迎春居長,便拉過悟空細問:“寶玉,你幾時學的岐黃?四妹妹身子弱,入口的藥可要慎重。”

悟空給她解釋醫理,迎春聽不懂,但見他胸有成竹,也不自覺信服了。

那湯面先送到,惜春自己吃了半碗,輕輕打個飽嗝。黛玉忙把她筷子奪了,又按着躺在被褥裏發汗。

一時李纨過來探病,見姑娘們連着寶玉都在,忙去轟人:“仔細過了病氣,也吵得她不得安睡。”

衆人見惜春困倦,只得又退出來。

入畫問過大夫,果然是中正平和的藥,惜春又執意要喝,便只好偷偷煎了一副。

“成不成只喝這一回,姑娘再想喝,我卻是不敢了。”

惜春大口喝完,拿帕子擦了嘴,“二哥哥出手,必然是藥到病除!”

入畫把空碗拿出去,心道二爺哪學過醫術?恐怕連醫書都沒看過。

誰知第二天惜春當真好了,又撒着歡去找姊妹們玩耍。入畫跟着姑娘到了林姑娘的潇湘館,見寶二爺低頭裱一副畫,渾然不驚訝于自家姑娘的好轉,這才信服了。

轉眼到了二月,草長莺飛,柳綠花紅。運河解了凍,賈赦便預備着回京城。

梁衡還要等着太上皇哀思過去、抄甄府的家,不得不繼續逗留金陵。如今主人家走了,他不好再住在賈府,便起了離意。

賈赦道:“我那侄兒将要來了,他年輕不經事,家裏人都不放心,伯端不若再留一留。”

梁衡無法,只能又繼續住下。

到了三月底,榮國府的船只抵達金陵,悟空在一幹小厮家丁的護衛下,住進了金陵老宅。

至此,飛瓊兒除了偶爾幫林如海送送急信,便開始了京城、金陵兩地奔波的日子。

它瞧着林間快活啼叫的同類們和那一窩窩的小崽子,深覺妖生無味。

明明大聖每日都偷偷去看仙子,為什麽還要它飛來飛去地送信!

它一身的怨氣,悟空見了便挑挑眉。

飛瓊兒第二日再去金陵老宅時,見那廊下一只文首白喙的藍鳥歡騰跳躍,驚地險些墜地。

“咕——”

悟空推開窗,眯眼輕笑:“精衛過來。”

那藍鳥跳到窗棂上,歪頭梳理自己的羽毛。

飛瓊兒縮着身子單腳站在樹枝上,綠豆大的眼睛裏滿是想去又不敢去的惆悵猶疑。

悟空擡手攝了它腿上信箋,放進案上錦盒裏鎖上,把自己寫好的又裝回去,這才道:“妹妹今日要和姑父踏春,這信明早再送。”

他說完縮地成寸,直接坐在林家出行的馬車頂上,一搖一晃的陪着黛玉往城外莊子去。

飛瓊兒偷偷往窗臺試探性地伸出一只腳爪,見精衛沒有反應,又用爪子在那上頭點了點。

等兩只爪子都落實了,飛瓊兒啄啄翅膀,歪頭朝小藍鳥道:“咕咕……”

精衛一個眼風都不給,撲棱着翅膀飛入雲中。

梁衡得了一方好硯,他是行伍出身,不愛舞文弄墨,便興沖沖拿去送給悟空。

遠遠瞧見那雪白神駿的鴿子,正想着要不要喂它些鳥食,走到近前,梁衡驚奇地發現,他竟在一只鴿子身上看出了落寞……

真是見了鬼了!

房裏不見人,梁衡把硯臺放在案上,轉身去秦淮河畔喝茶。

甄家幾個老爺公子總愛在那處狎妓,或許能瞧出些什麽旁的勾當。

常去的茶樓又是客人爆滿,幸好小二給他預留了位置,一推窗就是秦淮河,将那對岸的花樓、河上的畫舫看個清清楚楚。

他正凝神搜尋甄家人的身影,一個白衣的小公子湊近來,可憐巴巴道:“兄臺能否拼個座?”

梁衡見着公子面若敷粉,頭上戴一頂白玉冠,恍然有股熟悉之感撲面而來。

“請便。公子怎麽稱呼?”

那公子咳一聲,答道:“在下姓費,單名一個瓊字。”

梁衡苦思良久,所結交的人裏仿佛沒有姓費的,便不再追究,照舊逡巡四周。

費瓊卻揚聲叫了酒菜,滿滿擺了一桌子,他也不吃東西,只提着壺喝悶酒。

梁衡見他這豪邁陣仗,正要誇一聲好酒量,就見這小公子漲紅了脖子,顯是酒氣上頭的模樣。

竟是個新手。

他搖搖頭不理會,誰知那費瓊卻拉着他訴起苦來。

“她是名、名門之後,長的好看又……又有資質,不像我,嗝——”

“我又胖又笨,幾百年了連……連個人樣都沒、沒有!”

“她就是……就是喜歡那些畢方、孔雀……一點也、不知道我的心,嘤——”

酒氣撲在臉上,梁衡見這小公子為情所困,不期然想起了那個魂牽夢萦的女子。

那是一雙如春水一般的眼睛,溫柔、平和、全無半點欲念。

他心底一嘆,生出一點同病相憐之感,便拍拍費瓊的肩膀,“兄弟想開一點,她若是已有心上人,也強求不來。”

費瓊哭得不能自已,咬着袖子道:“我到底哪裏不好!哪裏不好!我喜歡她幾百年了,從一睜眼就喜歡了咕!”

可見是真的醉了,一張嘴就是幾百年。梁衡搖搖頭,安靜聽他說話。

從費瓊的話裏,他推斷出那女子應當有一個很有名位的高貴母親,和她的父親生了許多孩子,女兒都像母親,兒子都像父親。

梁衡摸摸下巴,心中感慨,若是孩子個個都如此,那倒是一樁奇聞。

那女子仿佛是個極高傲的人,這費兄出身微賤,好容易遇到了貴人,卻還是不能入姑娘法眼……

也只能是單相思罷了。梁衡斟一杯酒飲盡,咽下心底那點惆悵。

傍晚,林如海攜黛玉從那莊子回家,悟空這才閃身回金陵。

桌上多了一方硯臺,梁衡和飛瓊兒卻不見蹤影。悟空看一眼樹枝上梳理羽毛的藍鳥,擡步往秦淮河去。

梁衡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醉了,和費瓊拉着手高聲說什麽“天涯何處無芳草”,費瓊喝大了舌頭,急着附和他的話,便只一通“咕咕咕”。

悟空看的好笑,撿個幹淨凳子坐下,傾耳聽兩個情路坎坷的人訴苦。

這世上兩情相悅的實在太少,如他和绛珠妹子這種天定姻緣的,更是獨一份!

他正洋洋得意,天際忽地閃過一道佛光。

正打酒嗝的費瓊、長籲短嘆的梁衡、失手滑了菜盤子的小二、揪着花娘衣襟就要扯開的嫖客……統統頓住了身子。

秦淮河銀粼粼的波紋靜止住,連水裏的月亮也凝着,悟空瞧着那緩緩升起的蓮臺,慢慢坐直了身子。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精衛的女兒,不是本人吖~

飛瓊兒:勞資看的書——《舔狗的自我修養》,高端!

哮天:汪汪汪?風評被害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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