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林如海還在禮部衙門裏公辦,方婆子又去榮國府接姑娘, 便只好由田遠志接待封夫人。

封夫人年近六十, 頭發已将全白,衣衫也因漿洗多次而顯露出一股窮酸味。

當日葫蘆廟火起,殃及她家, 一幹家當燒了個幹淨。後來雖舉家投靠父親, 但走失女兒、丈夫又離家不見, 父親封肅嫌棄她耗費家用, 漸漸絕了父女之情,越發活的艱難。

香菱是黛玉的客人,林家雖不像榮國府一樣講究吃穿用度,但太師府的門第也不會薄待女客。因此當她穿着新裁的绫緞夏衣出來時,瞧見褴褛佝偻的母親,一時愣在原地。

封夫人的眼睛已有些瞎了,她拄着竹杖坐在椅子上,聽到腳步聲便偏頭去瞧, 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水綠倩影。

“英蓮……”

那聲音蒼老粗噶, 卻聽得香菱鼻子一酸。她快步走到封夫人跟前,伸伸手又不敢觸碰。

田遠志不好打擾她們母女團聚, 便站起身,“菱姑娘先和夫人敘話,已有人去接大姑娘。”

一時花廳裏的人都走了,香菱摸摸封夫人粗糙的手掌,把臉湊到她手心摩挲。

“英蓮, 我的囡囡!”

封夫人落下兩行淚,指尖撫在她眉心胭脂痣上,輕泣道:“今日只當是夢,實在不敢相信還有母女相見之時……”

香菱幼年被拐,跟着拐子從姑蘇走到揚州,又被薛家帶到京城,從前的事早已不記得。但那雙手撫在她臉上,卻讓她心底安寧又溫暖。

“囡囡乖,娘在這裏……”

香菱實在想不到還有重回母親懷抱的一日,她低低啜泣幾聲,怯怯叫一聲“娘。”

封夫人臉上滿是淚痕,摸着她身上水滑細軟的綢緞,卻又忽而住了口。

女兒住在這太師府裏,又是太師千金的好友,認了自己這個窮婆子,豈不是要回蘇州過苦日子?等她到了說親的年紀,難道就跟販夫走卒過一輩子,每日操勞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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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扭過頭,強硬下心腸,顫聲道:“我……我不……”

“姑娘回來了!”

丫鬟通報的聲音打斷了封夫人的話,她見女兒站起身,便也跟着起來,朝門口看去。

她眼睛壞了看不清,只能聞到一陣香風,有個窈窕的女子走到跟前,輕輕牽起了她的手。

“夫人快坐,黛玉是小輩,該我給夫人問安才是。”

黛玉。封夫人默念這個名字,知道她就是林太師的千金,忙道:“小婦人一介草民,不當小姐厚遇。”

黛玉見她衣衫殘舊,鬓發雖梳的整齊,除了包頭的布巾卻全無裝飾,心底也微微訝異。

她每日所見的婦人,譬如外祖母、舅母這樣的诰命夫人,都是滿頭的華貴珠翠,再有那體面的婆子們,總也有些幾根金銀簪子。

像封夫人這樣潦倒的,還是頭一回見。

派去的人回報說,香菱的父親舊年乃阊門一帶的鄉宦望族,只是生性淡薄無意為官,卻也算一戶殷實人家。不料才十一二年間,就已沒落至此。

田遠志早吩咐了茶,方婆子又命人送上糕點。封夫人略略用一點,待香菱卻疏離了許多。

香菱心緒起伏得厲害,察覺不出這細微變化。黛玉年少不經事,只當她是累了,忙讓收拾房舍,服侍她暫作休憩。

“林姑娘,”香菱紅着臉,“不要另設房室,請母親與我同住吧。”

她牽着母親往自己院子去,小丫頭燒好了熱水,香菱親自服侍她沐浴,換上方婆子送來的新衣裙。

封夫人摸着身上衣料沉默不語,香菱鋪好床鋪,柔聲道:“母親躺着睡一會,我……英蓮給母親捏捏。”

封夫人垂着頭,咧嘴苦笑一聲:“老婦人眼已經瞎了,姑娘……姑娘未必是我家那苦命的女兒……”

香菱不料她會說這樣的話,張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覺心下一片苦澀。

黛玉正要回自己院子,途經香菱門前,見她掩面出來,忙把人拉住。

“這是怎麽了?”黛玉在她臉上細瞧,可不像是喜極而泣的模樣。

香菱抽噎着把話說了,心底也存了疑慮,“這麽多年過去,我身上也沒個信物,若是……”

黛玉光顧着為香菱高興,實在想不到還有這樣的事,“多方查證過,應當不會有錯才是。”

她邀香菱到院中說話,命青鳶兩人幫香菱打水洗臉,自己先去換衣裳。

雪雁幫黛玉寬衣,挑了兩件家常衣裙給她選。

紫鵑忽道:“會不會是封夫人故意不肯認回香菱?”

黛玉一怔,雪雁道:“世上怎麽會有人不認自己的親骨肉?”

“或許是夫人怕香菱跟着她吃苦。”黛玉坐在榻邊,盯着牆上挂的那幅《懷萱圖》。

甄家已破敗,甄老爺不知去了哪裏,封夫人又窮苦老邁,等她去了,香菱一個妙齡女子又該何去何從?

封夫人不肯認香菱,正是一片慈母心腸。

“咱們總想着幫香菱回家,卻沒想過她回去了該如何。”

黛玉閉眼想一想,親自去尋封夫人說話。

封夫人正在榻上垂淚,聽說林姑娘來了,忙伸手在臉上一擦,就要起身見禮。

“夫人安坐。”

黛玉在榻邊坐下,雖知道她看不見,還是仰臉笑一笑。

“夫人在蘇州可還有什麽親眷?我原也是姑蘇人,自入了京來,已許多年不曾回去了。”

封夫人道:“老婦人原本依靠娘家過活,如今家中只有一個侄子。”

黛玉點點頭,沉默一瞬,把香菱這些年的遭遇都說。

封夫人見女兒住在太師府裏,又穿着绫羅綢緞,只當她是被貴人收養,哪曾想到還有那樣不堪的往事,一時哭得險些暈死過去。

姑娘清貴,紫鵑雪雁便幫着封夫人撫背順氣,又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好容易勸住了,才接着說話。

黛玉道:“夫人若真覺香菱不是甄姑娘,我便安排人好生送夫人回姑蘇,再繼續幫香菱查訪,總要讓她骨肉團聚。但夫人若是為着什麽顧慮不敢認她,卻實在不必。”

“我們家原也是姑蘇人,夫人和香菱姐姐若是回去,總能請托舊交代為看顧一番。若是想留在京裏,便是在我們府上久居也是可以的。”

封夫人有些意動,卻還是搖搖頭,“林小姐和她交好,總能給她一個好前程。我已這樣的歲數,只會拖累她……”

黛玉想起亡母,輕輕紅了眼眶。

“英蓮不怕拖累。”

香菱站在門前,一只手死死抓着門框,“我被拐子日日打罵,飯也吃不飽,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回自己家裏,像旁人一樣受親父母疼愛……若是總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又有什麽趣味?”

封夫人踉跄着撲到門口,抱着女兒失聲痛哭。

“我的囡囡,我的英蓮!我是你娘,懷胎十月生下你的親娘啊——”

她活一日,就要讓女兒享一日天倫慈育,再不教她孤苦伶仃受人欺侮。

“姑娘……”

雪雁輕輕給黛玉擦眼淚,陪着一道紅了眼眶,“夫人雖不在了,也希望姑娘高高興興的。”

黛玉應一聲,低頭抹幹眼淚,笑道:“夫人和香菱姐姐快別哭了,今日母女團聚,當是人生一大樂事才對。”

方婆子備好了宴席,來報給姑娘知道。見黛玉仿佛哭過,想起早逝的賈敏又是一嘆。

等林如海下衙回來,封夫人領着女兒再三向他道謝。

林如海并不居功,推辭一番,又問起她們之後的打算。

甄家和林家非親非故,雖黛玉款留她們長住,到底不是讀書識禮的人家應受之情。

封夫人道:“林太師助老婦人母女團聚,此番大恩實非結草銜環不能回報。但老婦人外子與太師非親非故,不敢厚顏竊居府上,又恐老婦人哪日……留下女兒無人照拂,便欲在京中租賃房舍,依傍太師威名安身。”

她們母女一個老一個小,若是真回姑蘇,憑香菱的美貌,不知又要被什麽人霸占欺淩。

林如海知道她的顧慮,便囑咐田遠志幫着在自家附近買下一個小院。

黛玉聽父親說了,便交代方婆子派人去清掃布置,又撥了一個看門的老丈和一個幫着做粗活的小丫頭。

香菱不敢領受她的盛情,為難道:“我們母女身無長物,得林大人贈這宅子,已是惶恐,怎麽好再讓人伺候。”

還是方婆子道:“菱姑娘雖和咱們府裏住的近,到底是兩處。萬一有個什麽事,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姑娘和封太太怎麽料理呢?”

封夫人已那樣大的年紀,若是突然生個急症,延誤了請醫用藥,豈不是就沒了?

香菱也想到了這一樁,咬着牙應了。她欠林姑娘父女的情已太多,只能尋着機會回報了。

為忙香菱遷居的事,黛玉便在自家多留幾日,派紫鵑去外祖母那裏報一聲。

從前寶釵住在賈府時,賈母也見過跟進跟出的香菱,只記得是個愛笑的小丫頭。

聽紫鵑說她原是個鄉宦小姐,便是一嘆,又聽說香菱母女兩困窘的很,便命鴛鴦開了箱子,取出二百兩銀子來。

“‘京城居,大不易’,她們孤兒寡母的,拿去傍身吧。”賈母嘆一聲,又道:“舊年做的那些衣裳,有好幾套沒上過身的,也包起來給她,或賣或穿,都便宜。”

鳳姐頭回作惡就吃了教訓,便篤信起輪回報應。她如今兒女雙全,手裏也不缺銀子,便命平兒送去一百兩銀子,權且當是為母子三人積福。

平兒拿包袱裝了錢,又從自己私房裏拿了二十兩添進去,正抱着出門,卻被賈琏堵個正着。

“一會紫鵑就走了,若是錢送不到,二爺自個跟奶奶說去。”

賈琏從袖子裏掏出兩張銀票,伸手塞進包袱裏,“她在園子裏和二妹妹她們說話,一時半會走不了。”

平兒不料他能舍得出錢,訝異地把人上下一瞧,差點把賈琏看惱了。她笑一聲,快步出了院子,等走遠了才低頭揭開包袱皮,見是兩張五十兩的銀票,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上回挨忠順王一頓打,倒是把他打的轉了性,有些浪子回頭的意思。

賈琏卻不是為做好事。他見平兒走遠了,才朝鳳姐房門偷偷啐一口。

“母子三人……沒有爺,你一個人能生出來?”

園子裏姐妹們聽紫鵑說了,也各有東西相贈。

她們每月二兩月俸,買些頭油胭脂、再打賞幾回下人,能存下來的就寥寥無幾。能給香菱的也只有一些衣衫首飾,權且算作一份心意。

小紅也去請示悟空,悟空便說:“屋裏有多少,都拿給她吧。”

他一向不管院子裏的事,恐怕連自己有多少銀子都不知道。小紅搖搖頭,自去拿鑰匙開了盒子數錢。

紫鵑瞧着那幾個大包袱就覺頭痛,卻也為香菱高興,正想着怎麽把東西拿回林府,卻見小紅領着一個推車的小厮過來。

“二爺也有銀子給香菱姑娘,我想着紫鵑姐姐拿不動,就叫了小子來推車。”

紫鵑謝過小紅,領着那小厮出了榮國府。因她是貼身伺候姑娘的,不可在外頭抛頭露面,門口還有小轎等着她。

襲人剛銷假回府,遠遠瞧見紫鵑上轎子走了,心底一酸。

她們這樣的體面丫頭,比起小戶人家的小姐還好些,從前她在寶二爺那裏,也是這般金貴……

自從王夫人被關在佛堂裏,服侍她的丫鬟們也漸漸被衆人遺忘,襲人最炙手可熱的日子也成了往事。

到底是寶玉負心太快,還是林姑娘狐媚了他,又或者是……她當真忘了自己的本分……

襲人的心事沒人再過問,紫鵑帶着大包東西回林府,卻被門口一幫家丁問好,又有人拉着那賈家的小厮說話吃酒。

等紫鵑進了裏頭,雪雁見粗使婆子抱住好幾包東西進來,忙問她緣故。

“老太太賞了香菱安家銀子,琏二奶奶和三位姑娘、寶二爺都有東西,鴛鴦姐姐和平兒私下也添了一些。一來二去,就堆了這樣多。”

雪雁張張嘴,忙去數那裝銀子的包袱,半天才擡頭道:“竟有八百七十三兩!”

黛玉正寫字,聞言便笑道:“那咱們就湊個整,取一千兩給香菱。”

紫鵑點頭應了,心頭卻覺奇怪。老太太和二奶奶仿佛并沒有給這麽多……

香菱見了銀子,又看那幾包袱的衣裳,跪在地上朝榮國府的方位磕幾個頭,這才領受了。

街坊四鄰常見她母女和太師家來往,有那多事的私下去太師府外頭打聽,下人們只說是老爺的遠房親戚。

林太師簡在帝心,他的親戚便也不好開罪。因此四鄰往來時,香菱總覺格外受人照顧。

她們如今薄有家資,又有林家幫襯,母女兩人閉門度日,竟是想不到的自在快活。

封夫人感念林如海父女,每日便有三炷心香為他們禱告,又常常讓香菱做些針線給林姑娘送去。

“太師府上不缺東西,但也是咱們的一點心意。”

将将進了七月,金陵學政終于點評完試卷,把那府試的結果公布出來。

賈家老宅的仆人看過榜,當即傳信發往京城榮國府。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呀,今明兩天都有點事要忙,會更新的比較晚,不過會堅持日更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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