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上朝使者的船才抵港,便有茜香國的官員迎着, 把林如海等人引入驿站休憩。

兩國言語不通, 林如海在海上時與翻譯略學了幾日,倒也能聽懂個七七八八。

來接的官員全是女子,也穿着官服戴着冠, 同他們這些男子說話接觸, 非但分毫不見羞怯, 還有些興致勃勃的模樣。

“同咱們豢養的那些小倌不大一樣呢。”

“這個拿刀的真威猛, 也不知道那活兒是不是也……”

女子們竊竊私語,林如海耳尖,看一眼随行的持刀禁軍,頗覺好笑。

同行的人不解,“林大人笑什麽?”

這樣的話不好轉述,林如海含糊過去,專心往驿館行去。

他是文人,近兩年雖不大愛生病了, 到底還是文弱。同來的長随幫着鋪好了床褥, 伺候他洗過了腳,便匆匆睡下。

這茜香國一概屋舍器具與上朝迥然不同, 并沒有床榻,只鋪了鋪蓋睡在地上。林如海睡不習慣,輾轉許久才沉入夢鄉。

略睡了半個時辰,夢中忽然聽見鳥鳴聲,林如海睜開眼, 便瞧見了窗邊跳躍的飛瓊兒。

在揚州時就多賴這小家夥傳信,林如海很是喜歡這雪白的鴿子。

他伸手摸摸飛瓊兒的腦袋,笑道:“你倒真是了得!”

茜香國和上朝還隔着汪洋大海,這樣小的一只鴿子,不但飛到了,還能尋到驿館來。有這樣的本事,又豈能是凡間的一只尋常鴿子。

但他自己都莫名其妙成了金光護體的天命輔臣,做了那戲文裏轉世投胎的文曲星君,旁的好像也沒什麽可驚異的。

飛瓊兒咕咕兩聲,提腿給他瞧筒中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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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兒孝順,這一路不知道傳了多少信來。被人惦念,即使身處異國他鄉仍覺溫暖,林如海想起喪妻時那萌生的死志,再看如今亭亭玉立的女兒,不由感慨萬千。

“咕咕——”飛瓊兒提的腿酸,不由出聲催促。

林如海笑一聲,在它身上摸摸。

取了信還未展開,就聽門外道:“大人,茜香國女王宣見。”

林如海不料宣的這樣快,忙把女兒家信裝入荷包,吩咐長随進來換衣衫。

護衛的禁軍将領名喚任豹,四十歲上下,身上功夫很是了得。他領着副官們一早候在林如海門外,見他出來便緊随跟上。

“下官派人出去看過,城中露面的全是女子,果然是個女兒國。”任豹笑一聲,“說是領軍打仗的也是女人,真不知道她們靠什麽生孩子。”

林如海點點頭,肅容去觐見異國女王。

這女王才登基不足半年,探子便見國中有厲兵秣馬的意向,想來是個武曌式的女子,需得謹慎應對。

從驿館到宮廷禁院裏,沿途所見果然皆是婦人,衣裳打扮偏豔麗華貴,款式卻和天朝女子差不太多。

任豹低聲道:“像是比咱們的婦人更高挑健壯些。”

屬官裏有古板迂腐的,當即就冷聲道:“抛頭露面,成何體統!”

林如海含着笑,摸摸袖中荷包,想起京中的女兒。

以黛玉的天資和才華,困在內宅裏實在可惜。若是哪日上朝女子也能旁若無人地走在街上,玉兒的才華得已展露,應當是一件幸事。

他心中遐想無限,到了宮門前卻聽禦官道:“女王尊貴,只林大人可面聖說話。”

任豹緊緊腰上佩刀,見林太師颔首,便領着一幹人等留在外頭。

這一等,便等了一天兩夜。

“任大人,我等出京時,聖上千叮萬囑要好生護衛太師。如今太師被扣在裏頭,又不讓我等進去,這可如何是好哇!”

任豹瞥一眼守衛禦街的茜香國女兵,咬牙道:“天黑之前再不見太師,便派人回朝,請調水師壓境!”

他已多次請見女王,那禦官卻連傳信都不去,小小一個彈丸之國都如此猖狂,實在氣煞人也!

他們進不去,飛瓊兒卻是百無禁忌。它單腳立在瓊樓貝闕的高檐上,瞧着那茜香女王對鏡描眉。

這茜香女王堪堪雙十年華,一張鵝蛋臉容豔若桃李,蜂腰猿臂頗為健美,只是一雙眼睛太過多情。

她攬着菱花鏡左右細瞧一番,像是不大滿意,拿那沾水的帕子擦了飛揚的劍眉,重新描摹出天朝男子最愛的新月眉。

皺眉做個西子捧心的神态,倒真有兩分楚楚可憐。女王挑眉一笑,穿上輕薄迤逦的宮裝,款擺腰肢去看偏殿的男子。

這男子已不年輕了,聽說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兒。但他的身姿翠竹一般挺拔,更有滿腹的詩書文采,那雙寒星一樣的眼睛只要望向她,便教她腰肢一軟。

和她宮裏那些嬌嬌弱弱的小倌很是不同。

林如海端坐席上,腹內着實饑餓,卻不敢亂動殿中飲食。那女王的心思實在太過明顯,簡直就是如狼似虎。他已這樣大的年紀,若是不慎着了道,豈不是晚節不保?

這、這都是什麽事!

飛瓊兒咕咕笑兩聲,知道林大人身上有大聖的神通,并不擔心他被女王用強,便飛身去林子裏覓些甜果。

林姑娘待它不薄,總不能餓着她的父親。

這茜香國說着是國,瞧着卻只是一個海島,土壤氣候不同,連果樹也不大一樣。好容易找到凡人能吃的甜果子,飛瓊兒抓住一只山精,命它每日潛入宮中送東西。

它抓着兩個紅果停在窗棂上,正見女王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林大人倒是安坐一旁,很是氣定神閑。

“你來了。”

林如海聽到翅膀撲棱的聲音便睜開眼,見了那兩個果子,忙把飛瓊兒招到手中。

“兩國隔着大海,我被囚禁宮中的消息傳回去,不知還要多久,只得靠你了。”

黛玉的信箋還在身上,他匆匆看過,見只是女兒的日常叮囑,便把手指咬破,在背面匆匆寫下兩行小字。

飛瓊兒等他吃了果子,這才把翅膀一拍,倏忽之間就飛入雲中,再也瞧不見。

黛玉見了血書便覺心慌,一想山水迢迢,也不知老父獨在異國受怎樣的折磨淩辱,眼中淚珠兒就止不住地掉。

飛瓊兒想不到會惹她落淚,生怕大聖責怪,便把腦袋縮在翅膀裏,跑也不敢跑。

悟空略算一算就知道了前因後果,他對上黛玉哭紅的眼睛,實在張不開口。

總不能說,姑父被女王看上了,要招做王後……

一想老岳父口口聲聲要給妹妹招婿,悟空心底生出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妹妹,這……”

悟空撓撓頭,糊弄道:“妹妹忘了嗎,姑父是有天命的人,暗地裏有神仙保護的。”

黛玉原本不信這些,但自從上回忠順王殿前行刺,外頭關于她父親的護體金光便有各種傳說,個個離奇荒誕。

大舅舅親眼目睹,她爹爹自己也親口承認,黛玉不信也不成。

“也不知道那女王為何羁押父親。”黛玉抿着嘴兒,“咱們要把這消息遞給外祖母知道,請求舅舅進宮告訴聖上。”

她面上猶有淚痕,悟空撫着她鬓發,勸慰道:“妹妹先淨了面,我去給老太太說。”

老太太活了這樣大的歲數,只在戲文上見過《蘇武牧羊》。林如海是上國使臣,茜香國貿然就把人扣住,莫非是有不臣之心?

賈赦也沒有二話,當即換了衣衫,拿着血書去宮門外求見天子。

皇帝剛午睡起,批着折子突然就打起盹兒,恍恍惚惚竟夢見茜香國女王把林太師囚禁,立意搶奪了這位天命輔臣。

才醒過神來,小黃門就報一等将軍賈赦求見。

他看過那呈上來的血書,怔怔出神。這林海果然是個奇人,但凡有難,上天必降下示警。

為了一個臣子大動幹戈,實非明君所為,但這林海來歷不同,不能就這麽拱手讓人。

紫鵑伺候黛玉重新梳洗了,便有鴛鴦來請。老太太攬着外孫女好生哄慰了一番,叫她千萬不要憂心,再傷了身子。

黛玉躲在她懷裏悶悶應了,到底不能放心。

好容易等到賈赦快馬回轉,老太太忙讓他進來回話。賈赦顧不得換衣裳,快步往上房而來。

“聖上看過血書,發了好大的脾氣,當即就召兵部尚書和南安郡王入宮了。”

賈母心一驚,“這是要開戰?”

“瞧着是這個意思。”賈赦捋捋胡須,想起這妹婿身上的奇景,倒也不覺意外。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茜香國無故囚禁林如海,想來不是規矩識禮的國家。皇帝不願失去這象征天命的臣子,便和臣工商議如何施為。

賈雨村嫉恨林海得聖心,卻不敢公然反戰,便露出一副唯南安郡王馬首是瞻的模樣。

但南安郡王不曾打過水戰,又要遠渡重洋,更不能傷了林太師性命,實在棘手。他躊躇半晌,只說要集思廣益。

皇帝恨他無用,卻也對他稍稍放下了忌憚之心。

幾位重臣突然被宣召,惴惴不安間聽說了林太師被扣押之事,又見帝王要用兵開戰,當即就有人挺身反對。

主戰和主和的吵嚷了半天,勾的皇帝頭疼。他也不管什麽明不明君,直接定了時日發兵,徑直避到後宮裏頭。

元春纏綿病榻數月,自知容顏有損,每回再見皇帝,便有一些不自在。

但皇帝要來,她也舍不得推出去便宜別人,只和他略說說話,便讓抱琴出來服侍。

抱琴是陪着元春一道長大的,言行舉止都能模仿個七分,模樣也不算壞,皇帝便不大排斥。

“你主子病着,你怎麽也跟着瘦了?”

抱琴柔婉一笑,停住了撫琴的手,“奴婢瞧着,消瘦的是陛下呢。”

皇帝嘆一聲,拉了她到跟前說話,“你上回……那一病,如今可修養好了?”

抱琴垂頭盯着肚子,眼中黑沉沉一片。

皇帝見她不答,興致也并不濃厚,便照舊與她閑閑敘話。

“娘娘每日病着,小殿下全靠薛姑娘照料,可憐她自己還是個小姑娘呢,就學着哄孩子了……”

皇帝聽她提起這個薛姑娘,想起前兩回匆匆見過的女子,點頭道:“難得梵兒喜歡她,你既然說她照料的好,那便賞吧。”

皇帝說賞,立刻就有大批的東西送到寶釵面前。

“姑娘大喜!”

寶釵羞怯笑一笑,把孩子交到奶嬷嬷懷裏,“你們不要打趣我。這賞賜是聖上見諸人照料殿下辛勞,一同賞下來的,哪是我一人能獨占?”

宮人們聽得清楚,宦官只點了薛寶釵的名諱,顯然是指給她的。但這薛姑娘識趣,她們也樂得受這好處,

賢德妃娘娘久病不好,眼見着不成事了。這位薛姑娘青春正好,生的也不俗,只要她有心攀附,不愁皇上不臨幸于她……

寶釵對她們所思所想心知肚明,面上卻不顯露,她擡手理一理鬓發,随着宦官前去謝恩。

她自入宮就一直待在鳳藻宮裏,只見過元春這一個宮妃。元春如今病着,豔光不如從前,但她風光得意回家省親時,寶釵也是見過的,自覺容貌還是略勝于她。

寶釵不願同抱琴一樣,随便被君王采撷,她一點也不着急,預備緩緩在皇帝心裏留下影子。

她款款走向這世間最尊貴的男人,盈盈下拜:“臣女薛氏,叩謝陛下恩賞。”

薛家的未來和她自己的前程,全要在此人身上籌謀。

皇帝見她端莊秀麗,頗有些心曠神怡之感。

“可是紫薇舍人的後人?朕聽賢德妃說,你們家裏還領着皇商的事務。”

寶釵恭肅答了,便聽他道:“你照顧皇子很是盡心,朕會嘉賞你的家人。”

寶釵想起入宮前,自己和母親生怕哥哥不當心失了皇商的名號,那千百般的愁緒全在這人一句話間,果然權勢是個好東西……

皇帝心氣平了,便也有心情去處理未批複完的折子。他擡步先去瞧了孩子,又去看元春。元春才吃了藥,正沉沉睡着,他掖掖被子,轉身去了禦書房。

折子裏都是一些雜事,皇帝批着批着就想到林如海那事。

林如海和賈家是姻親,連女兒也養在史老太君膝下,那一等将軍又殷勤來為他求援,此番發兵,倒是可以讓賈赦一同前去。

他原本不喜四王八公結黨,但賈史氏敢狀告忠順王,也算是大功一件。賢德妃的身子不好,也沒有精力和皇後母子争儲,他倒是樂意施恩賈家,安安她的心。

兩道旨意一同發到榮國府,賈母少見的眉飛色舞,一連說好。

賈政點了學政,他自诩是個讀書人,對此很是高興。就連要出京三年,也不覺如何。

但賈赦卻覺牙疼。他已這樣大的年紀,皇上點他随軍出征,刀劍無眼,這要是有個好歹,豈不是見不到乖孫孫長大娶媳婦了?

賈琏暗地裏和鳳姐道:“幸虧爺跛了腳,不然聖上把我捎帶上,我就成你‘春閨夢裏人’了!”

鳳姐沒讀過書,最煩這些咬文嚼字的東西,只道:“你不在家,我每日管着孩子便是,誰做什麽春夢呢!”

這詩的意頭不好,賈赦要随軍出征,賈琏也不敢明說,怕咒了自己父親,只得轉了話頭:“爺不在,你獨守空閨,豈不寂寞?”

他們小夫妻兩個胡鬧,潇湘館裏黛玉卻覺憂思難遣。

“妹妹,你笑一笑吧。”悟空圍着她轉圈,“你笑一笑,我保準把姑父毫毛無損地帶回來。”

黛玉心一跳,把他手挽着,“你莫要胡鬧!那是去打仗,哪是好玩的?”

悟空摸着她腕上手镯,低低一笑:“我的功夫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本就是行伍出身,我如今年歲小不能考狀元來做,先立點軍功也是好的。”

黛玉視他為知己,也願意做他的知心人,但事關性命,卻不能再随他心意。

她定定看着悟空,硬下心腸:“我去告訴外祖母!”

悟空心下好笑,把她安在椅子上,“你告訴了老太太,我不過出去的時候費勁些,這又是何必呢?”

黛玉輕輕濕了眼眶,“你、你這又是何必呢……”

“妹妹每日擔心姑父,擔心的飯也吃不下。”悟空捧着她小小一張臉,在她耳邊低語:“我心疼,也嫉妒得很。”

“你放心,”他理一理黛玉額前碎發,“我不會有事的。”

他的神色實在奇怪,黛玉顧不上嬌羞,直拉着他不讓走。

“你到底怎麽了?”

她的一顆心跳個不止,勾得眼淚也撲簌簌往下掉,“我好好吃飯,再也不發愁了,你不要……”

悟空最看不得她哭,疼得心都要碎了。他輕輕為黛玉擦去眼淚,攬着她肩膀拍拍。

“好妹妹,你太累了,睡一會吧,睡醒了姑父就回來了。”

紫鵑見他逾矩抱着自家姑娘,張張嘴卻沒有說出口。如今林大人身陷險境,姑娘茶飯不思數日,寶二爺能略做勸慰,也算是一件好事。

黛玉耳邊聽着他的誘哄低吟,上下眼皮也跟着沉重起來,頃刻間就失去了知覺。

“睡吧,乖玉兒。”悟空将她輕輕抱起,溫柔放到榻上。

雪雁躊躇着上前,見他只是盯着姑娘看,也不好上前阻止。

“好生照看你們姑娘。”悟空摸摸黛玉的臉,起身往怡紅院去。

雪雁和紫鵑對視一眼,只覺寶玉今日委實古怪,卻又摸不着頭腦。

雲頭上玉龍盤旋,八戒枕着上寶沁金钯,嘴裏嚼着紅豔豔的果子。

“你消停一會吧,猴哥一會就來。”小白龍盤的他眼暈,八戒坐直了身子,把那果核随手一丢。

沙僧搖搖頭,“若是砸到什麽人,你可就罪過大了。”

“要是誰撿去吃了,不也是他的大造化嘛!”八戒嘿嘿一笑,“譬如小白龍的一泡尿,那水裏的魚吃了就能化龍,俺老豬口水沾過的果核……”

“吃了也同你一樣豬頭豬腦。”

八戒橫眉瞪去,見接話的是悟空,只得悻悻道:“你看你着,咱這麽多年的兄弟……”

悟空摸着手中鐵棒,想起潇湘館裏沉睡的黛玉,輕輕勾起嘴角。

他身上的氣質陡然一變,孤傲猖狂仿佛當年反上天宮之時,那個殺心狂傲的瘋猴子。

終日手癢,那便戰吧!

作者有話要說: 老岳父:你不要過來啊!

女王:如狼似虎.JPG

大聖:你也有今天,嘻嘻嘻~

這一仗不為老岳父也是要打的,不要說老岳父湯姆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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