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茜香國為本朝蕃國,新帝繼位前需得上奏一封, 請上邦天子“拟定”人選。
這個“拟定”雖是走個過場, 卻也昭示了上邦超然的地位。
茜香女王本不是預定的繼位人選,老王奏請的儲君英年早逝,這才改立了如今的女王。
原儲君留下的人馬與現女王的班底互相争鬥, 不到一年便漸漸失控, 反把女王架空了。這本是蕃國內政, 只要朝貢按時送入京城, 上邦也無暇摻和。
但那茜香國幾個權臣夜郎自大,竟無端生出吞并上邦的可笑念頭。國中兵馬異動,被探子探查到,這才有林如海出使茜香國之事。
皇帝的本意,乃是讓林海另選一個庸常的王女作為茜香國君,再以上朝兵力鎮壓國內亂臣,暗中為本國謀劃利益。
如今動了幹戈,把茜香國整個打下, 又生擒了女王, 雖是大功一件,實際卻也不算林海的功勞。
畢竟他出使的目的并非如此。若是有那刁鑽的要參他一本, 告他辦事不力,也夠頭痛一陣。
但架不住林如海有個“天命輔臣”的名頭,又是大朝會時上至天子、下至殿外小官,親眼瞧見的異象。
主帥南安郡王失職,聖上便想把功勞兜到林海頭上, 非但無過,還要論功行賞。
太上皇原先還有些微詞。一問林海家事,祖上幾代的單傳,夫人也死了好些年,膝下只有個女兒,連庶子都沒有一個,跟族裏也不親近。
太上皇一琢磨,也就随皇帝折騰了。便是給他加九錫,林如海還能翻了天去?
做帝王的,都想青史流芳、彪炳史冊,文治武功少了一樣,心裏都不完滿。
文治倒不難。每三年取進來那麽多讀書人,總有幾個聰慧得用的。教他們出幾個主意,定幾個方針國策折騰,十幾年下來總能有些成績。
武功卻總要看兩分運道。若是無故用兵,總有骨頭硬的要罵“窮兵黩武”。要是再不小心耗空了國庫,或是養出個擁兵自重的賊子,江山都要不穩。
太上皇自己是生逢亂世,那賈家兩個兄弟一個賽一個能打,又是忠臣之後。他撈到了武功,也就不吝給兩個國公犒賞,特許平級襲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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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平定的禍亂,早在太上皇那時就都打完了。輪到皇帝這一代,好容易出一個茜香國,也算一件功績。
因此賈赦一進禦書房,便見天子拉着妹婿,親熱喊“林卿”。
如海這樣好的運道,也不知道哪輩子能輪到他。
不止是賈赦,南安郡王和其餘幾個将領也看個仔細,心底暗暗咋舌。
林如海能被天子這樣信重,他們雖羨慕,卻也知道是為着他沒兒子。若要讓他們絕後換取這份位高權重,心裏還得掂量掂量。
不過那個女兒倒是可以娶進來……
病榻上的黛玉還不知自己被人這樣惦記,她喉間堵塞這痰意,俯身在那痰盂裏嘔幾下,忽而靈臺一清。
“姑娘可好些?”紫鵑撫着背為她順氣,又心疼又無奈。
這藥汁子熬的齁苦,好容易咽下去,這一吐,又要再受一回折騰。
黛玉自己接過帕子擦擦嘴,仰臉去看雪雁,“竈上都有什麽?我竟有些餓了。”
雪雁睜圓了眼睛,忙“哎”一聲,拔腿往小廚房去瞧。
姑娘病了這大半年,還是頭一回說餓。可見那張神仙說中了,老爺和寶玉這一回來,姑娘的魂兒也回來了!
小廚房一直沒熄過火,竈上除了老太太撥過來的人,還有個方婆子從林府送來的廚子。
她們正閑着雕蘿蔔花,一聽是姑娘要吃,立刻換上行頭,使出渾身解數,只差沒把那天上飛的、水裏游的各色珍禽異獸全燴上幾大桌。
雪雁撫額笑道:“媽媽們的本事咱們都知道,只是姑娘病了許久,腸胃還弱,可吃不得那麽多硬菜。”
幾人這才罷了手,各做一道合宜拿手的出來。
春纖幫着雪雁提了菜,屋裏紫鵑早擡出了飯桌。
一蠱鮮筍雲腿湯,一道時蔬拌雞絲,一道糟姜櫻桃肉,半碗碧粳飯,一碗陽春面,配以佐飯的幾碟小菜。雪雁擺好了桌,正好紫鵑也服侍着姑娘盥洗過,換了家常衣裳。
黛玉握着筷子,先把那通紅的鹹鴨蛋黃挑破,沾着米飯嘗一筷子,笑道:“像是王嬷嬷的手藝。”
雪雁眼一紅,“嬷嬷急得吃不下睡不着,一天要來看好幾回。因想着姑娘胃口不好,這才制了一甕鴨蛋送來。”
紫鵑盛了湯遞過去,笑道:“姑娘愛吃也不能多用,先養好了腸胃再慢慢吃吧。”
潇湘館裏許久不曾有飯菜飄香,小丫頭們扒着門瞧姑娘用飯,各自拍拍胸脯。
“姑娘可算好了!”
“我聽前頭的姐姐說,今日林老爺也回來了呢。”
不敢吵着姑娘,她們都往廊下小聲私語,一個個正抽條的如花年紀,遠遠瞧着甚是養眼。
鳳姐和平兒對視一眼,笑眯眯進了院門,“你們姑娘可用飯了?”
春纖道:“回二奶奶,姑娘正用飯呢。”
鳳姐揭簾進去,見黛玉面色紅潤,眼裏熠熠閃光,忙上前把人按着,不教她起來見禮。
“咱們之間何必管這些虛禮,你多用幾筷子,便是對鳳姐姐最大的禮咯!”
紫鵑請鳳姐坐了,也跟着勸幾句,黛玉這才罷了,拿湯匙小口喝湯。
“好妹妹,我剛從老祖宗那來,可是得了實信兒的。”鳳姐往她碟中添一筷子菜絲,“姑父和大老爺已進宮去了,寶玉才往老太太那露個臉,衣裳也顧不得換就說要瞧妹妹,偏又被宣進宮去了。”
黛玉停了動作,鳳姐笑道:“我這可是老祖宗和寶兄弟兩重信使。”
“外祖母定是要你看着我用飯的,”黛玉接了茶漱口,“我如今用罷了,便去給外祖母請安。”
鳳姐把人拉着往外走,小聲取笑她:“好妹妹,你怎麽不問問寶玉要帶什麽話?”
黛玉臉一紅,伸手在她腰上一擰,“鳳丫頭嘴裏沒好話,我偏不問。”
鳳姐扭身躲過去,指着她笑個不住。
鴛鴦早在門口張望,一見二奶奶和林姑娘露面,忙道:“可算是來了!再不來,老太太該坐不住了。”
打了簾子把人請進屋裏,纏枝葡萄椅上的老太君果然站起了身,一把将黛玉攬進懷裏。
“好容易才養出一點肉,這一病又瘦下去了!”
黛玉俏皮眨眼,“那玉兒每日多吃一碗。”
賈母笑道:“這才是外祖母的好玉兒。”
她讓黛玉挨着自己坐了,在那細瘦的手腕摸摸,吩咐鴛鴦:“把我那老坑的雲碧镯子取來。”
鴛鴦應一聲,往裏頭去找東西。
賈母讓鳳姐也坐了,才道:“雲南的好玉越發少了,那玉還是從前懷你母親時得的。好容易尋到個好師傅,挖了一副镯子出來,原是要給她的,如今給你也是一樣。”
那玉翠油油的,通透瑩潤自帶水色,裏頭不見一點雜色,果然是副好镯子。
賈母親自給黛玉戴上,心裏頗是感慨。鳳姐眼瞅着老太太又想起那早去的姑媽,忙笑道:“我原不該進來,送了妹妹就該回去的。”
賈母被她這一打岔,倒把那悲意忘了,“你若是帶巧姐兒、荀哥兒一道來,他林姑姑有的他們也一樣有,你來不來都是沒有的。”
鳳姐做個潑皮樣,湊在老太太跟前歪纏,逗的賈母不住地笑。
“罷了,教你這破落戶纏的沒法子,鴛鴦!”
鴛鴦笑着應一聲,賈母道:“上回我瞧見兩扇夾紗帏屏,上頭翎毛花草很是鮮亮,給巧姐兒姐弟倆各送去一扇。”
她眼一觑鳳姐,“當娘的就算了。”
上房裏鬧的正熱鬧,外頭三個姑娘也來請安,圍着黛玉好一通問,見她當真好了,才算放下心。
鳳姐一指迎春,朝黛玉道:“林妹妹還不曾賀過你二姐姐呢!”
迎春漲紅了臉,攪着手帕子露出嬌羞的模樣。
賈母道:“你二姐姐定了人家,是殿前司梁家。”
黛玉想起冬日賞梅花那事,再看如今迎春羞怯風情,忙拉着她道:“當真是件喜事兒,該當慶賀呢。”
寶玉替梁衡傳過一回書信,迎春知道黛玉和寶玉好,疑心她也知道這秘事,越發羞臊了。
還是賈母道:“男女婚嫁是人之大倫,你與那梁小子是正經的未婚夫妻,實在不必太過害臊。”
迎春這才勉強坐直了身子,“孫女省的了。”
幾個小姑娘說起過定的瑣碎雜事,很是津津有味。鳳姐是經過的過來人,見老太太并不很忌諱,便一一把那三書六禮說給她們知道。
惜春還不知道害羞,只會嫌麻煩,三個大的都有些紅了臉。
賈母便道:“這婚假之事,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咱們這樣的人家,又何曾盲婚啞嫁過?便是你們敏姑姑那會,也是教她自己先相看上了。”
三春也常聽嬷嬷說起這位姑姑的舊事。那會府裏正煊赫,彈琴讀書、管家理事,真真是說一不二。那派頭氣勢才是正經的公府小姐,吃穿用度比她們如今強了不止百倍。
至于敏姑姑和林姑父的姻緣,倒是頭一回聽說。
老太太卻不詳說,只說了這麽一句就罷了。
“正經閨秀女兒,雖說要以德行為重,卻不能念那《女則》、《女戒》念傻了,一點自己的主意都沒有。嫁雞也去、嫁狗也随,糟蹋了自己不說,還把子女也耽誤了。”
這話說中了探春的心病,讓她很是受了一番震動。
老太太話鋒一轉,又道:“但若是忘了規矩,做了那輕浮浪蕩的女兒,卻也是贻害終身。這裏頭的度便要自己把握,有情致而不落于浮豔,才算是曉得了女子的安身立命法。”
鳳姐陪着小姑子們聽了,也品出些味來。
譬如那尤二尤三兩個,還有那拖到老大的傅秋芳,雖是被家世、親人所誤,也是她們自己不剛強,浮萍似的随波逐流了。
而那被規矩教傻了的,譬如槁木死灰的李纨,便是自誤了。
這些人她原先是一個都看不上的,如今卻有些可憐起她們來。她要不是托生在王家,還不知道成個什麽樣子。
說到底還是世道害人。
老太太等着賈赦面聖回來說話,還有那女婿說不定也要登門,便把孫女們留着敘話,打發鳳姐主仆自去。
鳳姐心裏迷迷糊糊總覺憋着口氣,平兒瞧她臉色不對,忙讓豐兒倒了熱茶來。
鳳姐拿着茶盞暖手,定定瞧着平兒,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平兒被她看的發怵,又不敢開口問她,只得低頭給她捏腿。
“二爺在哪裏?”
豐兒忙道:“二爺在宮門外等着接人呢。”
鳳姐揮手讓她出去了,便把平兒一拉,仔細瞧她長相。
劉姥姥頭回來,便把平兒認成了她,可見這丫頭的姿色氣度都不算差。
吃虧在投胎沒投好,做了人家的奴才。
平兒心裏發慌,“奶奶……”
鳳姐嘆一口氣,打發她在小杌子上坐了,低聲道:“是奶奶誤了你。”
平兒是有志氣想出去的,是她要留着平兒籠絡賈琏,這才不肯放她外頭做人家平頭娘子,留在屋裏做個沒名沒分的通房。
鳳姐自家知道自家的脾氣,最是個醋大不容人的。她明知平兒是個什麽人,但只要賈琏給她個好臉,便要折騰平兒好幾日。
平兒從沒想過,這輩子能聽見她說這樣的話,當即落下淚來。
鳳姐閉閉眼睛,嘆道:“等二爺回來,我和他通個氣,一起去老太太那給你求個體面,正正經經做個姨娘。”
平兒的身子是已給了賈琏的,再想嫁到外頭去是不成的,她也離不得平兒。
“你也不要說什麽場面話,你雖是丫頭,與我也是多年的情分,這是你該得的。”
賈老二看着是改了,但也保不齊哪日又犯病。他要一心一意過日子,她也能容下平兒,一妻一妾不算虧待了他;但若是他要犯了風流,再去摸旁的人回來,她也有法子攪他個雞犬不寧。
鳳姐拿定了主意,打發人在前頭盯着,領着平兒去給孩子們布置屋子。
老太太的東西沒有差的,賞下來也是一份體面,該好好用上才是。
“院裏小丫頭挑個喜歡的,便專門派去伺候你,你的屋子也該好生布置布置。”
平兒知道她是下定了決心,便也不再推脫惹她煩厭,選了個老實話少的,權且做做灑掃的活計。
鳳姐在庫裏挑了幾個東西,又教平兒選幾個。
平兒淨挑些席子、簾子、褥子、帳子,鳳姐罵她一句,自己選了幾個金玉擺件,吩咐擡到平兒屋裏,又翻出兩匹緞子給她做衣裳。
先把哥兒姐兒的屋子排布好,鳳姐往平兒屋裏一瞧,皺眉道:“這地兒太小,還是換個住處。”
東西廂都是空的,原本就是預留給姨娘的住處。鳳姐點了人把東廂房清掃一通,挑了合宜吉祥的帳子、被褥,又把那私庫裏挑出來的擺件布置上,瞧着似模似樣的,比趙姨娘屋裏還氣派些。
平兒默默看過,給鳳姐磕了個頭。
鳳姐心裏酸酸的,說不清是心疼平兒還是醋她,叫一聲“起來”,折身回自己屋裏。
這陣仗不算小,鴛鴦聽說了動靜,便抽空報給老太太知道。
老太太道:“預備下兩副頭面。”
過了午才有消息報進來,說是大老爺到了大門口,林姑老爺也一齊來了。
姑娘們正在碧紗櫥裏犯瞌睡,忙都收拾了妝容出來。
不到一刻鐘便有小丫頭道:“大老爺、林姑爺、寶二爺到!”
老太太忙擡眼往門口張望,見那簾子打起來,先進來的竟是寶玉。
悟空披着皇帝賜下的紅褂子,先在黛玉面上掃一眼,這才抱拳作揖道:“孫兒給老祖宗請安了。”
老太太罵一句“沒規矩”,又在他那衣服上細瞧,見上頭竟繡着熊罴,不由咧嘴一笑。
林如海拱手見禮,笑道:“老太太莫要怪寶玉,是如海與舅兄讓他先行,好給老太太樂一樂。”
本朝武官的補服,熊罴便是五品。
“皇上封寶玉一個五品武德将軍,加骁騎尉。”賈赦捋捋胡須,“後生可畏啊!”
老太太樂一陣,又有些頭疼,“他小孩子家家的,原是要科舉入仕的,如今封了武官,豈不是……”
自家原本就有些犯忌諱,因有元春在宮裏斡旋,才勉強從四王八公裏洗幹淨了。平安州的數十萬兵馬,原先可都是賈家軍,若是寶玉再領兵,豈不是要成皇帝一塊心病?
皇後和太子爺也必然容不下賢德妃母子……
賈赦道:“寶玉這小子頭回面聖,倒是膽色過人。他說書也不能白念,還是想求個恩典,準他再去考個文試。”
賈母唬的一跳,忙問:“聖上可有生氣?”
林如海笑道:“聖上非但沒有生氣,還說他有志氣,準了他大朝會可不必廷見,安心讀書預備科考。”
五品便是可以上朝的品階,雖然不能站在殿內。
賈母舒了口氣,又把悟空抓着罵一通,說着說着就紅了眼睛,不住的哭泣起來。
好端端丢了寶玉,京城內外差點沒翻過來,各處盤問打聽、請托求告,才問出來下落,竟是往戰場那血腥死人的地界去了。
她每日每夜睡不着,深怕寶玉出個好歹,各處求神拜佛、布施赈濟,發下無數宏願。她這老天拔地的年紀,老太太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折騰下來的。
姑娘們忙給她擦淚,細聲細語勸一陣,又按着頭讓悟空認錯,好歹把老太太哄住了。
賈母收了淚,朝林如海道:“讓你見笑了,快坐下。”
鴛鴦奉上熱茶,賈赦和林如海各自坐了,又命黛玉和賈琏各自立在自己父親身後。
“南安郡王受了申饬,還不知如何,咱們的賞賜倒是都下來了。”
賈赦當着妹婿的面,也不知道含蓄,“聖上原還想賞我幾個虛銜,我給辭了。”
賈母不信,果然他又道:“陛下見我一心為國、毫無私心,便把恩典加在琏兒身上……”
老太太一驚:“可是這爵位……”
賈赦呷一口茶潤潤喉嚨,“陛下特旨,琏兒再襲爵,可以平級襲個一等将軍。”
賈琏沒想到好處落在自己頭上,盯着賈赦半白的頭發紅了眼眶。
誰知賈赦卻道:“若是能越過琏兒,直接傳到荀哥兒手裏,那才是最合算的。”
他九死一生去戰場拼殺一回,才給賈荀掙個三等将軍,還是虧了些。
賈琏一咽,心底那點慈父形象裂個稀碎,對自己香香軟軟的兒子也生了一點悶氣。
這爵位事關賈氏一族,寧國府才被褫奪了爵位,全靠西府撐着,老太太吃了定心丸,眉間全是喜色。
賈母又問林如海:“此番你受了好大的折騰,聖上可曾說些什麽?”
林如海苦笑一聲,從懷中取出上賜的佩刀、玉飾,又輕撩衣袍給她看自己足上的赤舄履。
賈母猛然站起身。
九錫原是天子賜給諸侯的九種禮器,象征無上的榮耀。但歷朝歷代許多開國之君,都是前朝受過九錫的權臣、重臣,譬如那王莽、曹操、楊堅、李淵,漸漸便将這恩賞的意味變了。
諸葛亮受九錫之禮,險些被逼自殺明志,林如海這……
黛玉博古通今,也低聲道:“父親。”
林如海請岳母安坐了,緩緩道:“我堅辭不受,陛下便把其餘的車馬、虎贲、斧钺等免了。除了身上這些,另派人去我那宅子裏,把兩扇大門換了。”
這新換上的便是漆紅大門,以“朱戶”耀之。
賈母想通了這裏頭的關鍵,頗有幾分虧欠。
她的敏兒,終究沒給如海留下個兒子,連這榮耀裏都有兩分諷刺意味。
林如海自己倒看的很開,反正玉兒的孩子要姓林,都是一樣的。
老太太想起自己那要把寶玉入贅的話,心裏有些猶豫。
二房雖有個蘭兒,寶玉卻是僅剩的嫡子,便是她不顧賈政夫妻兩的意思,也要防着外人戳史家女的脊梁骨。
賈母将兩個玉兒各看一眼,一時拿不定主意。
林如海瞧老泰水眼神不對,心底頓生警惕。
他站起身,笑的很是和煦溫潤:“小婿與玉兒數月不見,很是挂念,今日便想接她家去,好生說說話。”
賈母點頭道:“這也很是應當。”
今日衆人都在,也不好當着這麽多人開口,還是另選個時機,先把口風透出來。
紫鵑雪雁收拾了幾件小東西,便跟着姑娘登上了馬車,搖搖晃晃往太師府去。
悟空眼巴巴瞅着黛玉走了,心裏不住的盤算法子。
老岳父這是當真防着他呢!
那頭林家父女回了自己家中,林如海牽着女兒在花園子裏散步,摸着那幾株老梅輕輕嘆氣。
“聖上原先還要賞為父座宅子,”林如海回頭看女兒,“家中只咱們父女二人,一來怕你冷清,二來……”
“二來這老梅已起過一次根,再要移栽怕不能成活。”黛玉撫過那遒勁的枝桠,目視遠方,“這是娘最喜歡的梅花。”
林如海看着自己與賈敏唯一的女兒,幽幽嘆一口氣,“我虧欠敏兒甚多。”
但娘一定是心甘情願的。黛玉默然而立,迎面吹着料峭寒風,遙想往事。
林如海張張嘴,遲疑道:“玉兒瞧着寶玉如何?”
黛玉一怔,垂頭答道:“玉兒覺得甚好。”
父女倆一問一答,滿園梅花迎風而放,寂靜散發幽香。
禦書房裏,皇帝與元春對坐喝湯,偶爾閑話兩句,倒仿佛平民夫妻一般。
“臣妾那弟弟自小被祖母嬌慣,若是有殿前失儀的地方,還請陛下看在臣妾薄面,輕輕放過了吧。”
皇帝搖頭笑道:“愛妃這個弟弟,當真不像王公之家嬌養出來,屬實膽色過人。”
元春打量他神色,像是很喜歡寶玉的模樣,不由撫鬓淺笑:“他如今一天天大了,臣妾也不知道變了什麽性子。原先誰能想到,他竟敢偷偷往前線去呢。”
皇帝嘉許一番,忽又嘆氣:“愛妃的心事,朕也曉得。”
只是他自诩與林海君臣相得,依着林氏女的身份,總要點個王府才不算辱沒。
高門嫁女、低門娶婦,若是強把她點在賈家,恐怕壞了他與林海的情分。
元春臉上笑意一僵,又聽他道:“實話說與你聽,昨日北靜王太妃進宮和太後說話,言語裏就透出些意思。”
“北靜王不是已有王妃?”元春掩唇譏笑。
甄家從前聲勢大的時候,巴巴把人家的小姐娶回來,做出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樣。甄家才露了頹勢,那王妃便常年“病”着了。
皇帝道:“說是王妃病的厲害,膝下又只一個女兒。原先還有個不錯的侍妾幫着理家,那妾前幾日也沒了。”
元春眼珠一轉,露出驚訝的模樣:“臣妾娘家雖只算中等,卻從來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萬沒有妾室管家的道理。怎麽北靜王府裏……”
皇帝笑一聲,“他們家的糊塗賬,朕可懶得去問。”
“但是臣妾表妹年紀也不相宜……”元春撒個嬌,嗲聲道:“妹妹連豆蔻年華都不足,北靜王已加過冠了。況且她家裏世代書香,哪肯讓女兒做妾?便是做個側妃,說白了也是妾室。”
皇帝冷笑一聲,與她道:“王太妃的意思,王妃還未必能等到林家那個及笄。”
王府裏的腌臜事哪有皇宮裏的多,元春聽出這裏頭的意思,心底暗自心涼。
她情願黛玉做姑子,也不肯她嫁到別家,忙把林如海招贅的心思透出來。
軟帕沾沾眼角,她蹙眉道:“表妹是喪母長女,偏偏品貌才華超逸絕塵。臣妾私心想着,親舅舅家裏,又是從小一塊長大的表哥,哪會待她不好?這才動了心思。但姑父另有打算,不好強逼,才想找陛下做個說客……”
“既然北靜王、王太妃都屬意她,臣妾門衰祚薄、不敢相争,也只能罷了。”
皇帝沉吟片刻,忽而往椅背上一靠,“這林氏小小女子,竟能引得愛妃與北靜王都青眼相加,依朕的意思,倒不如納進宮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今天是什麽神仙手速!我要膨脹啦,整整七千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