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溫輕雪啞然。
這是她一直在回避的問題, 眼下,卻被商執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
她悶悶地将手裏的紙巾揉成一團,扔進一旁邊的垃圾桶:“你是想告訴我, 命運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嗎?”
“不,命運很公平。”商執面上波瀾不驚, 眼神中無端多出一種叫釋然的情緒, “不管過着怎樣的生活,富足也好, 貧困也罷, 所有人最終的歸宿,都是變成一抔黃土……”
溫輕雪心有餘悸地打斷他:“你不要随便說這種的話,聽着怪吓人的。”
商執故意逗她:“怎麽, 怕守寡?”
溫輕雪仰起臉反問:“那你怕不怕我拿着你的遺産養別的男人?”
沒有想到小姑娘會反将一軍,商執一愣,繼而笑道:“聽你這麽一說, 我倒确實有點害怕了。”
溫輕雪默了片刻,難得語重心長:“那就好好活着, 千萬別想不開。”
商執睨了一眼:“……我沒有想不開。”
“啊?”她一愣, “沒有嗎?”
臉上分明寫着“真的嗎,我不信”六個字。
覺察到哪裏不對, 卻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裏不對,商執眉心一擰,加重語氣又說了一句“确實沒有”。
溫輕雪的腦子卻“嗡嗡”直響:那家夥的語氣不像是在逞強,也不像是在掩飾……
難道一直以來都是自己分析錯了?商執雖然沒有走出童年陰影, 但也沒有沮喪到要結束生命去贖罪?
那這段期間, 她到底在對他同情、關切個什麽勁?!
Advertisement
男人微微挑了下眉,将險些跑偏話題再度拉回來:“溫輕雪, 這是需要你自己去經歷、去思考的人生一課——我只能幫你指出問題,不能替你做出回答。”
她靜靜聽着,頭一回沒想着反駁他。
商執又道:“既然你享受了同齡人無法想象的優渥生活,那就要做好對抗猜疑和诋毀的準備,至于到底去不去對抗,這得由你自己決定。”
“不止如此,你還會遇到一些比這更沉重、更痛苦的東西,比如,遠離故鄉來到哲海生活,比如,要帶着面具演戲給周圍人看,再比如,和一個陌生男人結婚、共度一生……”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再度飄向溫輕雪:“有得有失,這才是公平。”
對方直呼她的大名,而不是“輕輕”,這讓溫輕雪無端緊張。
細細琢磨商執的話,她卻并不認同:“我沒有覺得沉重、痛苦……”
他沒有聽清楚:“嗯?”
“商執。”垂在身側的手指蜷縮起來,溫輕雪仰面迎上他的目光,“我并不覺得‘和你結婚’是一件沉重、痛苦的事。”
在那個瞬間,商執産生了一種錯覺:花開,原來是有聲音的。
他聽見了。
冰雪消融,昭告着春天來臨。
如同朽木般幹枯的身體裏舒展出嫩芽,他的聲音也因喉嚨發幹而略顯喑啞:“是嗎?”
繼而是無聲的笑。
隐隐覺察到自己說的話給足了某人胡亂聯想的空間,溫輕雪面上一燙,趕緊一轉話鋒:“我、我就是覺得現在這種婚後生活還算馬馬虎虎啦,日子雖然過得寡淡了些,但偶爾也能看到丈夫的閃光點--就像你剛才的那番說教,讨厭歸讨厭,但确實有提醒我得去認真思考一些事。”
她別扭地錯開目光:“……謝了。”
商執抿唇不言,內心默默複盤妻子的先褒後貶。
寡淡?
她眼中的婚後生活,竟是如此無趣嗎?
春日消散,重歸隆冬。
感受着無形的四季交替,閉上眼緩了好一會兒,商執才恢複往昔的神色,生硬地切換成讓溫大小姐“讨厭”的說教模式:“哲海大學百年基業,業內翹楚,校方處理有損學校聲譽的學生自然會有考量,如果你也覺得退學處分過于嚴厲,不如想想如何幫助你的同學走出困境,難道不比在這裏生悶氣更見成效?”
目光從小姑娘那張輪廓精致的臉龐上掃過,他又道:“至于那些躲在網線後面說風涼話的家夥,你就當他們是……”
停頓了幾秒鐘,他壓下聲音:“是個peach。”
這是他曾向溫輕雪讨教來的“新新人類”詞彙。
桃子可以等同于屁……
這個翻譯很神奇。
商執說這話的時候,眼皮微聳,接着昏黃的路燈光線,溫輕雪發現他雙頰泛起了詭異的紅色--對于一表人才、仁義禮智的商家繼承人而言,當着女孩子的面說髒話,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溫輕雪失笑,應聲道:“嗯,我明白了。”
必須承認,這個從小歷經過太多風霜的男人頗有一套,說起大道理來,總是很容易令人信服。
對于陳桂雪,她也确實有伸出援手的打算,只是具體要做哪些事、如何讓她更好的接受,可能還要再琢磨琢磨。
商執輕咳兩聲,緩解着自己的不自在:“不過,我和你的想法一致:無論是誰做錯了事,窮人也好,富人也罷,都要付出代價。”
接下來的話意有所指:“……我也一樣。”
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肯定--特別是商執的肯定,不禁讓那些籠罩在溫輕雪心頭的烏雲散開,可後面那一句話,又令她稍稍放下去的心再度高懸:這個男人固執地認為是當年自己任性才間接害死了父母,那他做錯了事,後來付出過什麽樣的代價呢?
還是說,他随時打算付出代價?
內心的不安瞬間被放大許多倍,溫輕雪輕聲喚他:“商執?”
商執回過神,從外套內襯口袋裏摸出懷表看了一眼:“心情好點了沒?要不要我陪你再逛一會?不過,今晚八點我有一個視頻會議,得提前五分鐘到家準備資料。”
言下之意是:不早了,該回家了。
自覺話術生硬,他又補充:“睡前我再幫你按摩一下手腕。”
善解人意如溫輕雪,立刻拉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只是,滿腦子卻是男人方才低頭看懷表的樣子:側臉的輪廓,睫毛的弧度,遮住眉眼的劉海,以及,那句斷章截句而來的“五分鐘”。
都似曾相識……
啊,是在夢裏見過。
溫輕雪的耳邊又回響起那句“還可以再做五分鐘”。
微涼的夜風莫名變得燥熱,她迫切想要回去用冷水洗一把臉。
下意識加快了腳步,嘴上也不忘尋找破解之法:“商執,你有沒有想過換塊腕表?我給你買塊表當聖誕禮物,好不好?不過,我暫時沒那麽多可以支配的零花錢,三十萬……不行不行,三十萬的表對你來說太差勁了,七八十萬……好像也……算了,一百萬左右的表可以嗎?會不會不符合你的身份,戴出去被項舟行他們笑話?”
既然解決不了問題,那就先解決制造問題的--懷表。
溫大小姐花錢一向沒節制,為了管住自己的“一言不合就剁手”的行為,她來到哲海念書後就主動停掉了信用卡……所以,要買百萬級別的腕表給商執當禮物,即便挪用溫蓬給她置辦的小金庫,也緊緊巴巴的。
如果不向爸媽讨要的話,只能先找個借口從表哥那裏借一點了。
還好。
她有個壕無人性的表哥能給自己兜底。
溫輕雪都已經打好了算盤,誰料,當事人卻一口回絕:“不用了,我手上有珠串,本就不方便再戴一塊表,再說,這塊懷表是我父親的遺物,我暫時不想換掉它。”
遺物。
聽見這兩個字,溫輕雪不由愣怔:“是、是這樣啊,抱歉,我不知道……我還以為懷表是……”
商執jsg蹙眉:“以為是什麽?”
是你的裝逼神器。
之一。
想到領證那天對商家少爺各種貼标簽,溫輕雪既羞愧,又後悔:“沒什麽啦。”
是她自以為是,是她異想天開。
明明并不了解那個男人,卻總喜歡往他身上貼一些“莫須有”的标簽:玩的挺瘋也好,遛鳥也好,《忏悔錄》也好,懷表也好……把自己對商執的那些誤解編纂成冊,只怕能成一本當代版的《傲慢與偏見》。
溫輕雪紅着臉自我反省。
商執并沒有繼續追問。
指腹從略顯陳舊的懷表金屬殼上撫過,他驀地沉聲感慨:“你看,生死之事,再公平不過……”
商明宇含着金湯匙出生,是旁人眼中的天之驕子,過了三十年意氣風發、堆金積玉的生活,還有着大好的前途……卻因為一場飛來橫禍,徹底失去了享受人生的機會。
眼眶微微發脹,溫輕雪停下腳步:“商執!”
如果方才那一聲喚帶着點安慰的意味,這一聲喚,便是十足的警示。
轉身凝視着情緒低落的男人,她非常認真、非常篤定地說:“你說命運是公平的,有得就會有失,那麽,有失也必然會有得……商執,你一定會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成為商家的掌舵者。”
“賺很多很多錢。”
“成為爺爺的驕傲。”
“将那些老派的興趣愛好發揚光大。”
“遇到喜歡的女孩……這個就算了,和尚不需要愛情。”
溫輕雪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張在傳遞幸運的表情包,甚至沖商執雙手握拳比劃出加油、努力的姿勢。
轉發這個溫大小姐,你就能事事如願。
……除了談戀愛。
男人看着她抿唇微笑,似要将這份祝福照單全收。
看着商執如此坦然接受,溫輕雪又有些羞,默默然收回小拳頭,開始反思,為什麽在潛意識裏不肯祝福他遇見真愛?
是作為妻子的自己太小氣,還是……
她不敢想了。
*
溫輕雪今晚沒有去小畫室消磨時間,而是先回到主卧,動用了所有能用到的關系幫陳桂雪做善後工作。
一直忙到十一點,她才打着呵欠先去洗漱,剛換好睡衣,準備開一局游戲,卻收到了杜唯康的微信消息:問你一個問題,你那個叫歐陽剛的室友,性取向到底是男是女?她不會就是傳說中的鐵T吧?
歐陽剛?
瞬間腦補出一個鐵血柔情真漢子的身影,溫輕雪忍不住笑出聲:我沒有叫歐陽剛的朋友……
杜唯康:啊?那她是叫歐陽修?歐陽鋒?
溫輕雪:你怎麽不叫她歐陽震華呢?
杜唯康:什麽?是四字名字嗎?我少聽了一個字?
溫輕雪:……
其實,她并不意外會收到杜唯康的消息--看今天歐陽芳回到宿舍後的反應,八成是昨晚在蜜思酒吧惹了什麽麻煩。
歐陽芳嘴巴緊,杜唯康可不一定。
想到這裏,溫輕雪的頭頂仿佛長出了尖尖的狐貍耳朵,故意詐他:昨晚的事歐陽已經和我攤牌了,唉,你們也真是的[捂臉]
對面“正在輸入”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回複:她全都告訴你了?我昨晚真的是喝多了啊,不知道怎麽就稀裏糊塗和她睡到一張床上去了……
溫輕雪:啥?
逼問之下才得知,歐陽芳和杜唯康從醫院出來後一笑名恩仇,在蜜思酒吧喝酒時越聊越投機,甚至還打算拜個把子。
作為老板,杜唯康在酒吧二樓有間休息室,昨晚兩人都喝挂了,居然勾肩搭背跑去休息室睡在了同一張床上。
第二天清醒過來的歐陽芳怒不可遏,當即補了杜家少爺一拳,打掉了他剩下那半顆岌岌可危的門牙。
聽到這裏,溫輕雪的手指已經開始不聽使喚:那你現在是怎麽想的,打算對歐陽負責嗎?
杜唯康:難道不該是她對我負責嗎?
溫輕雪: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jpg
杜唯康:我這不是心裏沒數才來向你求助的嘛!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醒過來看見旁邊睡着個比我還帥的家夥,第一反應居然是檢查自己的屁股……你懂嗎?
嗯嗯嗯嗯,我懂我懂。
第四愛也是愛。
盡管頭已經點的像小雞啄米了,溫輕雪還是故作冷靜地幫杜唯康分析:所以,你們真的只是單純的睡了一覺?
杜唯康:我斷片了,細節啥的想不起來……我當然希望無事發生,但你相信孤男寡女躺在同一張床上會什麽都不做嗎?
溫輕雪看了眼身邊商執的枕頭,篤定敲下三個字:我相信。
杜唯康:但有些事不是相信就行……
溫輕雪:你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她跟商執同床共寝這麽多次都沒擦槍走火,每晚就是單純的拌嘴和睡覺,如此純潔的夫妻關系,恐怕等到七老八十失禁了都不會失身。
咳,扯遠了。
杜唯康沒再回複,大概是覺得沒心沒肺的溫大小姐根本無法理解自己的痛苦,溫輕雪盯着聊天界面上的ID“何以解憂”發了會兒呆,本想給歐陽芳打個電話,轉念又覺得心急火燎去問情況未免太過八卦,繼而作罷。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想起今天那一樁樁鬧心事,溫輕雪又變得頭疼起來。
可惜她的手邊沒有杜康,只有一瓶飛天茅臺--是商執讓蘇阿姨送上樓給她火療用的。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終是揭開瓶蓋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