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這一年的農歷春節來得晚,整個路上還不算是特別冷。黎弘宸頭次出宮,什麽都覺得新鮮。一路陸路走來,邊走邊看,有的地方城門守衛嚴橫,還曾遇到穿着衣衫褴褛的乞丐不允許進城。他有些氣憤,道:“舅舅,我算是漸漸懂得什麽叫做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隋孜謙一怔,淡笑道:“這就覺得生氣了?”
黎弘宸點頭,說:“遠的不說,哪怕宮裏千貴妃,欺負人都是小心翼翼,不像這小小的城門令,真跟戲裏的惡霸大爺似的,張口就是要酒水錢!”
他們路上一切從簡,弄了個商人身份掩護。
隋孜謙搖搖頭,道:“正值年關,各地城裏的守衛是人最少卻最嚴苛的時候,官府衙門怕人多鬧事兒,惹上峰們不痛快,自然是萬事安全起見,能卡着放進內城一個人,就卡一個。”
“那麽若是天寒地凍,有人餓死在城門外,他們就看着嗎?”黎弘宸看折子雖多,卻忘了寫奏章的官員本身都是文人,遣詞造句終歸不如眼見為實。
“殿下也說了,小鬼難纏,對于衙門來說,那些乞兒何嘗不是小鬼。你切繼續看吧,進不了城的也死不了。”
這話過兩日就應驗了。尤其是在黎弘宸被個髒兮兮的男孩子撞了後,發現玉佩沒了,于是反倒是沉思下來,仔細回想這所謂貧民和所謂惡霸之間的關系。
隋孜謙本身就有意借此機會歷練一下黎弘宸,很多話都是點到為止,不願意多說。
黎弘宸見隋孜謙選了淮安府的鹽城落腳,直言道:“我們不進蘇州嗎?”
隋孜謙搖頭,道:“皇上命咱們查王鶴,我總不能直接上門問他,你去年扣下的贓款,是不是少報了數目給皇帝?”
……
黎弘宸皺起眉頭,說:“貌似不太好。”
“嗯,會有人找上我們的。天氣那麽冷,殿下好好休整幾日吧。另外,這地方之所以叫鹽城,是因為到處都是煮鹽亭場,到處是鹽河。換言之,到處是金銀。”
……
黎弘宸嗯了一聲,他監國了一段時間,自然知曉鹽買賣的賦稅狀況。這是國庫最多的收入來源,江南省之所以富足,也脫不開這鹽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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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在山東地界的那群土匪為首的老大姓王,他的妻子是鎮南侯老太君身邊的一位放出去的大丫鬟……去年去漠北處理一些事情,又遇到了他兒子,這才揪出了山東一批官員的案子。可是最終抄出來的銀子只有五萬兩,皇帝對此有些異議。”
“是覺得少?”黎弘宸問道。
“嗯,但凡抄個家都是幾十萬兩,一個官匪勾結的賊窩,經營許多年,只有五萬兩……我自個判的案子,我都覺得說不出口。”
太子殿下蹙眉,說:“所以父皇去查了王鶴?”
“王大人去年私銀送了二十萬兩。你可知先太子的事情,娘娘應該同你教導過吧。”
黎弘宸點頭,說:“當時父皇下旨命我監國,母後再三叮囑我,一直拿先太子為例,告訴我,六年來,父皇待李家越來越寬松,以顯示父皇的仁慈。可是私下,卻是命人到處搜捕同李家相關系的下屬,一個都不放過。”
“嗯,為人君者,名聲很重要。皇帝要做‘賢明’的君主,對李家大度寬和,才能彰顯其仁義大度之心。身居高位者,許多事情根本無需自己動手。所以皇帝可能覺得,只要對李家爪牙趕盡殺絕,好比雄鷹,翅膀都被折斷,拿什麽去飛上天空。”
黎弘宸垂下眼眸思索片刻,道:“謝謝舅舅教誨,外甥懂了。那麽現在李家下面的關系差不多摘清楚了,所以去年父皇赦了李家全部女眷。”
“是的,然後開始敲打你外祖父家了。”
黎弘宸尴尬的望着隋孜謙,有些尴尬。感覺他父皇有些過河拆橋呀……
“娘娘應該同殿下說過,先太子,也就是殿下的二皇兄根本不曾謀反,或者說沒來得及謀逆就被皇帝一巴掌拍下去了。至于鎮南侯李家,那是百年望族,如何會在聖人身體沒出任何問題的時候,算計這些?李家老祖宗經歷的皇帝可不少了,一直懂得謀而後動。”
黎弘宸點了頭,道:“如此說來,父親現在敲打我,倒也是可以理解了。”
隋孜謙見他神色黯淡,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說:“皇帝年輕時不是這個性子,哎……總之皇權的誘惑太大,在位者難免謹慎小心,性格多疑。”對于如今隋家處境,皇後娘娘和隋家都另有手段,只是這些秘聞沒必要讓太子殿下知曉。
十三歲……終歸是年輕了些。
黎弘宸年紀小,情緒有些低落,道:“此次父皇讓我去西普寺誦經祈福,我便覺得不好受。還聽宮人非議,都說父皇休養不到一年,氣色竟是大好,最少還有十幾年壽命,到時候,就連小七都是大孩子了。我怕是會步二哥後塵。”
隋孜謙定定的望着他,道:“既然有宮人在敢讓殿下聽到這些話,便是別人故意放出來了。殿下更不應該受其影響,一切自有娘娘為殿下打算。”
黎弘宸嘆了口氣,說:“嗯,母後總是舍不得我。舅舅也不是當年的李大人。”
隋孜謙想起什麽,揚起唇角道:“是的。結局、必不相同。”他如今還想好好活着,腦海裏不由得浮現出徐念念總是惆悵糾結的目光,嗯,他還同她沒圓房呢,太多的遺憾和不甘,情之滋味,世間百味,總是要嘗盡後方舍得去死。
咚咚咚,門外有動靜。
隋孜謙和外甥對視一眼,道:“進來。”
四喜低着頭,恭敬的給兩位主子行了禮,說:“淮安知府黃大人求見。”
隋孜謙冷哼,說:“這不,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鹽城是富足的城市,亦有當地的主子,可是卻是淮安知府越級下來,卻是有些令人詫異。
他們進城雖然是商人身份,但是若有心至少可以查出襄陽侯的行蹤,可是登門的官員并不多,難不成都在觀望着什麽?
黎弘宸小聲嘀咕,莫不是皇帝大好,太子身份不但沒吸引力,反倒成了累贅?
黃知府獨自一人進了屋子,他見襄陽侯身邊站着一位貴氣少年,便曉得地方身份,立刻跪地行了大禮,表達恭敬。
黎弘宸沖隋孜謙點了下頭,示意由他來主導一切。母後說了,這次行程主要是多聽多看,無需參與要務,一切以舅舅的決定為準。
隋孜謙淡然的介紹道:“這位,就先叫做李公子吧。”黎和李字同音,黃知府識趣的應了聲,并未糾結其他。
隋孜謙吩咐四喜準備茶水,一副長談的樣子。
“入座吧。”
黃知府一怔,推讓幾次,便按照襄陽侯的命令坐了下來。
他悄悄環繞四周,這是鹽城鬧市區一處不起眼的院子,沒想到是中樞監的聯絡處。
隋孜謙抿了口茶水,斟酌道:“我們在鹽城最多待兩日。”他頓了下,說:“李公子初來,這天氣又被京城暖和許多,我打算帶他随意轉轉。”
黃知府立刻起身回話,道:“屬下知曉了。”
“你且坐着吧,無需每次回話都站起來。”隋孜謙淡淡的說:“來的路上遇到一對喊冤的母女,我本是不想管,沒想到她告的卻是王鶴大人。涉及姑丈聲譽,我便将人一起帶了過來。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鹽幫二當家的妻女,關于鹽幫二當家什麽的,黃大人可聽說過什麽。”
黎弘宸微微有些詫異的望着舅舅隋孜謙,發現這人說瞎話都跟真的似的。一路來,哪裏有喊冤的母女,明明是父皇要查王鶴的。不過舅舅既然敢拎出個鹽幫二當家,那麽或許煞有其事兒?
所謂鹽幫,是一群販鹽商戶自行成立的民間組織。大黎初期,官府對鹽的控制是很嚴苛的。鹽是百姓的必須生活品,控制住鹽的供應,相當于限制住百姓的生活,因此,私人是不被允許進入販賣鹽行業,一切都是官府壟斷。
後來,邊境連年被擾,征戰不斷,官府還要興修水利,建立邊防,這些需要大量的金錢和人力,便有人提出令商賈捐款,或者讓其承包完成工程。相對應,皇上會有所獎勵。其中一項,便是頒發販鹽許可證,準許其販賣運輸官鹽,甚至還可以得到徭役減免等豁免。
逐漸,鹽運方面便演化成當下這種形式。1
黃知府思索片刻,道:“實不相瞞,自打六年前鹽幫幫主曹雲英被官府捉拿以後,鹽幫這些年內務就很雜亂。現任幫主是曾經的陳副幫主,蘇州本地人。侯爺提及的二當家是三年前江南四大家推選出來的李誠。有人說他母親姓嚴,走了嚴家路子,算是空降。若不是侯爺去年在漠北抓了濟南那頭的悍匪,或許王大人不會辦了李誠。”
也就是說,這位二當家李誠,被王鶴辦了。王鶴遞進京城的折子,對這一點毫無隐瞞。并且占了李誠私産折合二十萬兩白銀,送進國庫。
只是後來不知道為何,中樞監卻說李誠私産有六十萬兩,并且李誠是山東悍匪營出身,帶着銀子跑路江南投奔外祖家,靠着骨子裏的匪勁兒,入住鹽幫。
黎弘宸聽的暈暈乎乎,隋孜謙若有所指的解釋道:“鹽幫目前是由十二家商戶組成的。這十二家商戶中,以江南四大家為首,分別是嚴家,孟家,徐家和王家。陳副幫主本命陳雲鶴,來自十二家中的陳家,并非四大家出身。估計是涉及到了利益問題,四大家才會推出一個李誠。”
黎弘宸垂下眼眸想了片刻,說:“這嚴家和南域嚴家可是一家?”
隋孜謙笑了,道:“殿……李公子記性不錯,是一家。南域嚴家是分支。嚴家還是皇商,每年供內務府絲綢金帛什麽的,他們家還養着江南最大的繡坊,成品亦會運到關外販賣,算是大黎國排的上名號的商業世家。所以不僅南域,漠北也是有嚴家的。”
“舅……那這和侯爺去年去漠北有關系嗎?”
隋孜謙點了頭,看向黃知府,若有所思的說:“去年漠北有異動,我辦差的時候揪出了個鎮南侯府餘孽,據說是當年李侯爺的長随李四,李家家生子。其實聖人心善,并未打算對鎮南侯府李氏一族斬盡殺絕。可是偏有人打着李家名頭,聚集一夥人馬。透過李四,又查出山東知府勾結悍匪的案子。年前把山東地界兒的官員徹底梳理了一番。這位李四,有一位得寵姨娘,便是嚴家出身了。”
黎弘宸暗自點頭,說來說去,舅舅先是抓了李四,将曾經的山東悍匪案重新梳理一番,扯出了當上鹽幫二當家的李誠。然後王鶴辦了李誠,現在……王鶴要被辦了。除了王鶴以外,這群人都有一個共性,同鎮南侯府李家有關系。
隋孜謙他,想起什麽,說:“至于前幫主曹雲英,是因為蘇州織造蕭大人的案子被入獄。”
黎弘宸怔住:“蕭大人六年織造,貪污白銀千萬兩……”
“嗯,仗着的就是先太子的官威。歸根到底,先太子被皇上厭棄,除了鎮南侯的軍權,便是當時皇上信任太子,讓他去內務府歷練,沒想到他比誰都貪,江南成了他的錢袋子。”
黎弘宸微微一震,不由得陷入深思。
黃知府膽戰心驚的聽着,侯爺當着他面說這些,真的好嗎?
“李誠一介白身,當時抄出來的銀子有都少?”隋孜謙開口問道。
黃知府本想敷衍說不知道,後來望着兩個主子深沉的目光,道:“屬下并不是審核此案的官員,但是聽說,算上一些古玩字畫,約莫四十萬兩銀子吧。”這是明面上的……
隋孜謙點了下頭,道:“自稱李誠妻女的那兩個人,黃大人如何看。”
黃知府垂下眼眸,說:“方便讓屬下見下那一對母女嗎?”他見隋孜謙路出淺笑的樣子,急忙低下頭,道:“屬下不知。”
“嗯,今個夜深,黃大人不如住下,明日再談。”隋孜謙開始趕人,黃知府又說了一些客套話,退了出去。屋外有他的推官,兩個人被安排到旁邊的院子住下。
黃知府進了屋子開始來回踱步,推官看着他,道:“侯爺可說明來意?”
黃知府搖了搖頭,說:“應該是同李誠有關。我早就說過,這年頭涉及鎮南侯府的案子上面都會派人下來。侯爺說,要查王鶴。”
推官愣住,道:“不可能吧。王大人和襄陽侯有親。”
“呵呵。”黃知府想起那張滿臉漠然,渾身煩着冰冷氣息的襄陽侯,說:“隋大人何嘗是會看在親人面子就不動手的?去年李誠被抄家,他的親眷如何處理的?”
“冠上奴籍,發賣了。”推官道。
“妻女?”
“只有一妻一女,妻子姓嚴,據說是嚴老爺極其寵愛的外室女兒。所以李誠來到江南,嚴家才會對他多有提拔。”
黃知府想起隋孜謙露出來的信息,說:“查下嚴家,我感覺嚴家要出大事了!”
“該不會我們連年私扣賦稅銀兩的事情被發現?”鹽稅門道多且廣,少個一星半點看不出什麽,卻足以養活好幾個縣。
黃知府皺起眉頭,淮安府最大的依仗便是鹽城賦稅,若真是打着下江南的名義實則來查他,又要如何躲過這一災呢?
黃知府離開以後,黎弘宸納悶的看向隋孜謙,說:“舅舅說的二當家妻女是怎麽回事兒?”
“李誠的妻子和女兒。現在就在這院子裏。”
黎弘宸大驚,說:“真的?”
“自然是假的,找人扮的。他妻女在京城大營呢,我囚了起來。他的妻子是嚴家女,李誠犯事兒後被嚴家贖了回來,送到了漠北。”
“舅舅明明是來查王鶴,為何我感覺一直在給黃知府透話呢。”太子殿下有所不明。
隋孜謙摸了摸他的腦袋,說:“所謂辦案,就要虛虛實實,模糊不清。這群官員沒有清白的,不如讓他們去猜好了。”
“為何舅舅一直揪着嚴家不放?”黎弘宸有些不解。
隋孜謙莞爾一笑,道:“嚴家和中樞監有關系。”
“啊,那豈不是父皇的人……”
“沒錯。嚴家忠君。不過自從鎮南侯倒了以後,我每次剿滅屬于鎮南侯暗中的勢力,都會多少扯上嚴家。”隋孜謙眯着眼睛笑着說。
“嚴家真有問題嗎?”
“應該是沒有問題。可是六年來,經手那麽多案子,假話都能成真。皇上一向多疑,怕是只會相信自己的判斷。”
黎弘宸很聰慧,隐約抓住什麽,道:“舅舅難不成是想……”
“殿下以為皇帝為何會如此确鑿太子殿下謀逆?他若不是想拿下嚴家為己所用,皇帝怕是還不會快刀斬亂麻處理了先太子。”
“父皇會不會想辦了嚴家呢?”黎弘宸皺着眉頭,問道。
“就看他們家如何選擇。鎮南侯倒了六年了,也是該滅口嚴家了。所謂聖心,快被磨沒了。”
黎弘宸很聰慧,瞬間明白了為何每次李家的案子,都能扯上嚴家。或許當年訴訟先太子謀反的便是嚴家,皇上才會防患于未然。如今李家倒了,卻處處透着嚴家幫李家餘孽,皇上難免多想,當初嚴家真的沒被先太子拉攏過去嗎?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長成蒼天大樹!
若是讓嚴家誤會,這次皇上就是打算滅了他們,賠了一個王鶴也要弄倒嚴家,為了家族生存,怕是嚴家會主動尋求太子庇護。相較于先太子的主動,這種被動,似乎更有先見之明。
黎弘宸突然覺得自己好弱,這才讓母後和舅舅操碎了心。
他有些失落,道:“舅舅,我會變得很厲害的。”
隋孜謙望着他,說:“殿下聰慧,多加歷練必是一代明君。若日後殿下終成大業,我是願意上交兵權的。”
黎弘宸急忙搖頭,道:“舅舅……我就你這麽一個嫡親舅舅,莫再說這樣的話了。”
隋孜謙聳聳肩,不置可否,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
兩個人都聊了些輕松話題,黎弘宸問道:“接下來真在鹽城住兩日?”
“錯,可能要待上更久的時日。你我閑着無事兒,我打算繞到涼州去拜訪一個故人。”
太子愣住,說:“涼州?”這要是一直往西,太遠了吧。
“誰呀。”
隋孜謙莞爾一笑,道:“妻兄徐雨誠。”
“啊!”黎弘宸無法置信的望着他。
隋孜謙臉上一紅,說:“小孩子別一驚一乍!”他頓了下,似乎想掩飾什麽,道:“我們以不動治萬變,最好的辦法就是先離開此地。接下來黃知府估摸會去查嚴家,看嚴家如何行事吧。”
就算離開此地,有必要去涼州那麽遠嗎?大冬天的……黎弘宸實在不解。
隋孜謙想起離別前的那一夜,他厚着臉皮爬上了徐念念的床鋪。為了可以不被轟下來,他主動尋找徐念念肯定感興趣的話題,那就是他要去看望徐雨誠……
徐雨誠過年沒回家,徐家全家都惦記着他。
徐念念果然忘記趕他走,還揪着他胳臂說了半夜的話,全部都是叮囑之言。
他望着念念水汪汪的眼眸,耳邊傳來她溫柔的細語叮咛聲音。
那一字一念的挂心,如果是對自己,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