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賽場上,年少的運動員們已經開始了賽跑,亞伽的嘴也跟着一塊跑長程,就差把“就是不給你機會插話,甭提讓我幫忙”寫在臉上。
雅辛托斯索性把嘴閉上,目光掃向觀衆席坐着的其他貴族。
他們看着賽場,交頭接耳着,偶爾也有那麽幾個投來隐晦的目光,又很快扭回頭去,自以為不着痕跡。
陽光之下,某位裁判的腰間劃過一道刺目的銀光,雅辛托斯眯了下眼睛,循着方向看去,在那位回到觀衆席的裁判腰間看到一個小銀飾。
非常不起眼,看起來就像一枚普通的銀幣。
上面刻着抱着酒壺與葡萄藤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但不同的是,這位酒神手中的酒壺,盛滿的不是酒,而是銀幣。
“……”雅辛托斯的目光定了一會,收了回來,半截面具下的唇仍然勾着淡笑,視線卻轉向亞伽手上的那枚鴿子蛋戒指。
金色的戒托上紋刻着同樣的圖案,酒壺盛滿錢幣,被葡萄藤纏繞着,包圍住那顆顏色鮮豔的寶石。
奧斯做完宣誓,順着臺階一路找來:“你亂跑什麽?”
雅辛托斯順勢和亞伽告別,跟兄長一塊走向他們的座位:“沒什麽,就是發現一件挺有趣的事。”
他将裁判銀飾和亞伽戒指的事和奧斯說了。
奧斯老實人有老實的思想:“這怎麽了?大賽的裁判都是從伊利斯的貴族中選舉出來的。或許那個裁判就是亞伽家族裏的人。”
“亞伽家裏只有他一個後裔,不然你以為以他的粗枝大葉,怎麽獲得繼承家族財富的機會的?”雅辛托斯搖搖頭,“而且,我知道那是什麽。”
雅辛托斯斟酌地道:“老厄爾給我們提供的房間裏,不是有很多孤本手劄?我在其中一個手劄裏看到幾張地圖,其中一個标注了許多地下賭博的場所——不是小打小鬧的那種,是豪賭。其中一個位于伊利斯的地下賭場,它的标志就是抱着一壺金幣的酒神。”
亞伽去不去賭場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把大賽裁判和賭場放在一塊,就有點讓人坐立不安了。
雅辛托斯又将亞伽傾倒向老克桑的立場說了,奧斯的眉頭抱在一塊打架:“我們應該報知奧林匹亞公會堂,處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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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辛托斯頓下腳步,轉向正直的兄長:“老厄爾的手劄都是多少年前的了?這個地下賭場得以在伊利斯紮根這麽久,肯定和貴族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報給公會堂,指不定哪裏走漏風聲,那個賭場就在搜查前‘人間蒸發’了。”
他循循善誘:“如果這是在戰場上,你會怎麽處理?”
奧斯幾乎毫無猶豫:“把情報告知敵人的敵人——你是說,告訴亞伽的政敵?”
“沒錯,強龍不壓地頭蛇,”雅辛托斯欣慰地拍了拍兄長的肩膀,“父親還說的好像很難一樣,原來只是缺乏一個要舉一反三的提醒。”
奧斯:“……”
奧斯思考了一會打弟弟的可行性,兄弟情終究還是占據上風,他想了想:“那也不要立刻就檢舉。按照那位裁判的宣誓,他應該是負責第三天賽程的,早檢舉說不定還給那些下注的人再動手腳的機會。”
他又進一步舉一反三:“我們還可以借此和亞伽的政敵做交易,一來把人拉到我們這邊,二來,幫他們這麽大個忙,他們多少也要展示一點同盟情誼吧。”
比如銀幣,銀幣,或者銀幣。
“……”雅辛托斯過了一會才點頭。
兄長也有點過于一點就通了,這個學壞的速度就跟泥石流一樣。
“等一下。”奧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轉身往回走,邁着快又不失穩健的步子,折返回亞伽的身邊。
亞伽有些懵地看向奧斯,但還是站起身,笑容中難掩疑惑,剛張嘴想詢問奧斯為什麽去而複返。
奧斯毫無征兆地伸手,用力地給了亞伽一個結實的擁抱。
亞伽:“????”
雅辛托斯:“……”
奧斯的臉那麽剛毅肅穆,旁邊的人甚至都不敢搭話,都呆呆地看着他,結實有力的雙臂扣住亞伽肥胖的腰,直接把人抱得雙腳離地,原地轉了一圈。
震驚,這就是來自斯巴達的友誼嗎?
亞伽被放下來時,整個人就像個木雕,被杵在地上,問號簡直從他微禿的腦殼噴泉一樣湧出來。
啥玩意兒??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和自己立場相同的朋友們,卻瞧見一雙雙狐疑的眼睛,那些一個比一個更會陰謀論的大貴族們,紛紛沖他皺起忖度的眉頭。
奧斯才不管自己的舉動有沒有離間亞伽的軍心,本來這就是目的之一,他大步走回僵着臉的雅辛托斯身邊,沉聲道:“看清楚了嗎?剛剛這些人的表情。我看到有幾個坐在西面的貴族,見到我擁抱亞伽露出了嫌惡敵視的神情。”
“啊,”雅辛托斯幹巴巴地擠出一個字,“其實,政治立場這一塊,可以打聽的……”
“能簡單解決的事,為什麽要浪費時間?”奧斯顯然将兵貴神速這個經驗,也擴散了一下應用範圍,“打聽到的消息未必是事實,一個人下意識的反應卻不會說謊。”
“……”雅辛托斯下意識地保持微笑。
算了,都是按照父親的意思,有什麽後果,回去以後也是父親自己承擔。
這兄長如他所願,父親還有什麽不滿?
必不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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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後面半天沒有奧斯的比賽,兄弟倆友善地幫助亞伽體驗抓狂情緒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賽場,回到酒館。
老厄爾大松一口氣:“吓死我了!幸好你們回來得早,我差點忘了,今晚的晚宴,你們有沒有準備得體的衣裳?”
商會會長舉辦的晚宴,基本等同于炫耀財富的晚會。
不論是服飾、首飾、香水,都有可能決定一個客人是被衆人嫌棄、排擠,還是被一個圈子接納。
奧斯道:“明早就有比賽,今晚我就不去了。”
“難得兩張邀請函……算了,比賽重要。”雅辛托斯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衣裳就不換了,珠寶我這邊也不缺,香水……”
他還真沒有。
像這些零零散散的東西,都是阿卡幫他帶着。那條金腰帶上挂着的包囊裏,裝滿了藥膏、精油一類的用品,基本帶上阿卡出門他就等于帶上了全世界。
老厄爾很遺憾地放下準備好的衣服,将香水遞給雅辛托斯:“這是産自以弗所的香油,裏面加了特別珍貴的香料——來自遙遠東方的肉桂與乳香,保管任何靠近你的人,都能聞出富貴的氣息。你真的不換衣裳?”
雅辛托斯看了眼老厄爾手中的衣服:“嗯。”
這種名為希瑪純的披身外長袍,已經算是一般人穿的衣服裏最為隆重、包裹最嚴實的了。
但也擺脫不了它是幾條長布的拼接,行動之間難免露出胳膊大腿。
換個場合,雅辛托斯會很樂意展露自己身上男人的勳章,但在這種商會,露出疤痕只會讓這些嬌貴的商人、貴族覺得粗魯,帶不來什麽好處。
老厄爾嘀咕:“這倒也沒什麽,你盡管說這是從異邦遠貿而來的服侍好了。不過這個款式也确實很奇特,我很早就想問了,為什麽包裹得這麽嚴實?”
雅辛托斯聳聳肩:“之前在斯巴達也是有原因不能露吧,現在也穿習慣了。”
倒是阿卡,雅辛托斯想穿得嚴實是為了韬光養晦,不暴露自己私底下接受訓練的秘密,阿卡卻不清楚怎麽想的,每次幫雅辛托斯準備完衣服,也給自己整套差不多樣式的,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
不過阿卡本身就不愛接觸人,雅辛托斯有理由懷疑,這衣服可能是起到和手套一樣的作用。
他整了整袖子,又想,真講起來,阿卡在挑選衣服上的怪癖不止這一個。
還有就是老愛給他置備紅色的衣服,給自己準備純白的衣裳。思及當初撿到阿卡時,對方手上抓的白布,可能是有什麽特別的寓意?
他沒再細想,老厄爾已經抱着一打畫像出來了:“我替你打聽了一下,今晚赴宴的都有哪些人。畫像、家族背景、個人愛好都在這裏。你慢慢看,我去幫你準備一匹優秀的坐騎。”
老厄爾盯着雅辛托斯端詳半晌,最終還是放過了面具,嘟嘟囔囔地轉身離開:“算了,商會裏不樂意露面的人多得是,戴不戴面具影響不大。”
老厄爾這一準備,就準備到了傍晚。雅辛托斯差點準備直接赴宴時,老厄爾才帶着從賽馬場精挑細選的公馬回來,神情郁悶:“我本來想去市集幫你找個富貴點的面具的,誰知道一個能看順眼的面具都沒挑到。”
他一臉飲恨地看了眼雅辛托斯的面具,活像那是自己精心準備下的唯一敗筆。
雅辛托斯騎在馬上,好笑地聽老厄爾嘀咕完“好看的面具都死哪去了”,才伸出右臂,半擁了一下這位老人,撥轉馬頭,向宴會方向去。
宴會地點設置在一個公共禮堂內,憑借邀請函,雅辛托斯順利地進入宴廳,只在門口耽擱了一下——因為武器不被允許帶進場內。
侍從們阻攔時,看雅辛托斯的眼神都帶着異樣,仿佛在說:“什麽人赴宴還左短劍右彎刀啊??”
于是,當他走進門後,一個年輕侍從被領班推了出來,尴尬又慫地跟在他身後,努力嘗試找個合理的借口跟着客人:“您、您有什麽需要嗎?葡萄酒?我可以去幫您盛。”
雅辛托斯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侍從身上——或者說,每一個進門的人,注意力都很難不被排列整齊、占據了整面牆壁的面具吸引。
雅辛托斯饒有興趣地跟随人流,走到挂滿各式精美面具的牆前,心想老厄爾的困惑解開了,看來是宴會的舉辦者——這位新任的商會會長,買走了市面上所有能看的面具。
有些面具設計得堪稱藝術,更別提上面點綴的寶石了,雅辛托斯忍不住湊近了一點,心想這一張面具能換多少盔甲?
年輕侍從緊張得不行,一時嘴快:“不、不好意思客人!這都是我們會長的收藏,最好不要碰……”
他聲音越說越低,頭深深地埋了下去,恨不能找個洞鑽進去。
客人明明沒動手,他就莽撞得大呼小叫,完了,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工作又要泡湯了。
他聽到周圍的客人紛紛發出笑聲,差點暈過去,仿佛那些笑聲紮在他身上比紮在客人身上還疼。
雅辛托斯倒是不在意,随意拍拍他的肩膀:“麻煩你幫我盛杯葡萄酒,多兌水。今晚有大生意要談,可不能喝醉,對吧?”
“……”周圍客人們才露出不久的笑容,在看到年輕仆從真的去盛酒時,漸漸收斂了。
宴廳裏有專門侍酒的女仆,除了這個帶着半截面具、服飾奇特的金發男人,還有誰身後專門跟了一個仆從貼身服侍?
再加上“大生意”……
衆人原本帶着幾分看戲的眼神逐漸變了,紛紛站直身體,表露出矜持中不乏尊重的态度,甚至有幾人沖雅辛托斯舉了舉酒杯。
讓他們主動搭讪,還差了幾分,這裏就再觀察觀察……
雅辛托斯哪管這群人腦補了什麽,他眼角的餘光看到門口走進幾個熟悉的身影,正是亞伽和那群在觀衆席上投來隐晦目光的貴族。
雅辛托斯當即接過年輕侍從遞來的葡萄酒,主動走到角落。
兄長白天才将了亞伽一軍,他現在可不想和這人碰面,免得被糾纏上要求讨個說法。
他特地背過身去,調整了一下角度,借着年輕仆從遮掩住自己。
低頭品酒時,還能隐約聽到亞伽和同伴的低聲争執:
“……怎麽解釋?!是你勸我們和老克桑交好,一轉眼你又和亞基亞德家族的奧斯将軍抱上了!”
“是,可不是一般的抱,我還沒見過哪個斯巴達人這麽熱情過。”
亞伽的聲音格外惱怒:“夠了!我說了我也不清楚。騙你們有什麽好處?”
同伴們沉默了一下。
他們各個都是人精,眼見争論不出所以然,索性把愈發加深的懷疑先放回心裏,表面上圓滑的岔開話題:
“多麽具有美感的面具牆!我怎麽沒想過這樣裝飾宅邸的牆壁?”
“我覺得這或許是一種隐喻呢……隐喻新商會會長的行事作風,神龍見首不見尾?”
雅辛托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亞伽等人開始發散思維,從面具牆上引申出種種深意,目光落在桌臺中央果盤裏的葡萄上。
地中海夏日的末尾也很炎熱,底下枕着冰塊、裹着寒霜的冰葡萄就顯得格外誘人。
他踱步過去,随手放下碰都沒碰一口的葡萄酒,将手伸向葡萄。
指尖還沒觸及葡萄綴着冰露的表皮,就先觸上另一只骨節修長、清峻有力的手。
他下意識地往回收手,對方卻縮得比他還快,被蜜蜂蟄了的含羞草也不一定反應如此敏捷。
“……”這個動作,雅辛托斯還沒看清人臉,就下意識道,“阿卡?”
年輕仆從也幾乎同時開口:“——會長?”
雅辛托斯:“……??”
好,另一個謎題也解決了。為什麽商會會長不愛見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因為他有恐人症。
作者有話要說: 元旦快樂~這是二更_(:з」∠)_
總算在新年的第一天讓攻受重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