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數年的韬光養晦,雅辛托斯已經習慣萬事不不上臉,像這樣明顯地表露出驚訝、疑惑,算得上是多年以來頭一回。
直到他整理完情緒,恢複表面的雲淡風輕,才發覺宴會廳裏安靜得令人發指。
高談闊論、虛與委蛇聲沒了,只有樂手撥弄七弦琴歌唱的聲音尚未停止。
諾大的禮堂裏,只剩下清澈的弦音與詩人的歌聲,在四壁上碰撞回蕩。
雅辛托斯眼尖地發現,那些客人們不知何時居然還往後退了一步,謹慎地投來注視,很難想象阿卡究竟做了些什麽,讓這些人面對晚宴的主辦者,卻做出這種反應。
阿卡卻像是沒感覺到那些目光似的,在原地站了一會,随後垂下眼睑,伸手拿起果盤中的冰葡萄剝了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雅辛托斯産生過一種短暫的錯覺,像是對方有很多話要說,但阿卡的舉動卻說明他完全是自作多情。
年輕仆役慢半拍地回過神,連忙上前幾步,比在場絕大多數客人都有勇氣地說:“您是想吃葡萄嗎?請交給我來剝吧!”
他伸出手,想要接過那串冰葡萄,快要觸及時,阿卡微微偏了下手,年輕仆役的手便與冰葡萄失之交臂。
“咳,”雅辛托斯憑借自己的厚臉皮,再次和阿卡搭話,“你怎麽會在這兒?”
問的時候,雅辛托斯也在心裏飛速琢磨,當初能把阿卡留在院子裏,他也是讓塔娜做了确認的,阿卡就是生于長于斯巴達的黑勞士,根本沒離開過斯巴達領土。總不能是塔娜的調查錯了?
他有些不願這麽想,畢竟照這個思路捋下去,他就得考慮阿卡是為了什麽潛伏到自己身邊、能将背景僞造的那麽完美,是不是和斯巴達內部的什麽人有勾結……
他心中思緒紛飛,面上卻不顯,繼續用以前和阿卡閑聊時的口吻道:“其他人呢?”
阿卡在這裏,阿蘭他們呢?
阿卡并沒有回答,剝着葡萄的手只是頓了一下,便恢複動作。
這段沉默的時間有些讓人不安的長,以至于雅辛托斯都有些沒把握,雖說仗着厚臉皮繼續杵在原地,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向阿卡的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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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紋刻着亞基亞德家族家徽的金腰帶不在了。
阿卡對于服飾的偏好倒是沒變,只是現在沒了金腰帶,沒了那些總是挂在腰間不離身的累贅包囊,整身幹幹淨淨的白。
乍一看有些刺目,像奧林匹斯山巅的雪,冷冽疏離,透着一股凡人可望不可及的高高在上,與不真實的距離感。
雅辛托斯還盯着那截勁瘦的腰看,腰主人終于開了金口:“也在這裏。”
阿卡的語氣似乎也和從前一樣沒變,聽起來平靜淡泊,把聊天內容切換成“今晚吃什麽”也絲毫不違和:“接到灰鷹傳書前,我已經找到雇傭兵的巢穴,用他們的人頭換了筆懸賞金。考慮到波塞冬神殿不适宜定居療傷,我把他們接過來,用那筆財富做了些小生意。”
……小生意?
雅辛托斯忍不住挑起眉頭,掃了一圈周圍謹慎圍觀的商人、貴族們,不禁有些想笑。
這話要是說再大聲點,恐怕這些人的臉都要變成豬肝色。
而且,從安置定居到成為新商會會長,這兩者之間貌似應該有挺大差距?再說了,這才多長時間……
不過這些問題,雅辛托斯并沒有追問的打算,而是重新端起那杯用來裝模作樣的葡萄酒:“雇傭兵巢穴裏有線索嗎?”
“……”阿卡接過仆役送來的手帕,一絲不茍地擦着手指,“有。”
阿卡轉過身,總算又正面迎對雅辛托斯:“大部分信件都被丢棄了,只有一小部分信件,雇傭兵的領頭專門找了匣子收起來,大概是想留作把柄。信件落款是老克桑和幾個元老。”
這僅僅是留存下來的,阿卡道:“根據信件內容,知曉、并且和那夥雇傭兵有過聯系的斯巴達人,不止老克桑和那幾個元老。”
只是姓名不可考,想要繼續深入,可能還得從老克桑和那幾個元老口中套。
雅辛托斯點頭:“我——唔。”
一顆冰涼濡濕的葡萄被抵在唇邊。
雅辛托斯下意識地張嘴,滾圓而飽滿的葡萄便滑入口中,涼爽而甘甜的果汁在口腔間蔓延,驅散了地中海夏日末尾仍揮之不去的炎熱。
阿卡在指尖觸及雅辛托斯的唇瓣前就收回手,将裝滿處理完畢的葡萄的碟子放到雅辛托斯面前。
雅辛托斯的舌頭撥了下嘴裏的葡萄,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将視線投向那面挂滿面具的牆壁,宴會主人為什麽喜歡收集面具的疑惑也有了解釋:“我可沒告訴你要來伊利斯。這算不算緣分?你什麽時候發現我在這兒的?還知道我需要面具。”
阿卡重新拿過手帕,擦着又沾了汁水的手指:“有沒有喜歡的?去挑一個。”
這話在幾個月前,雅辛托斯也對阿卡說過,誰能想到有一天會風水輪轉。
雅辛托斯頗覺好笑地搖了搖頭,當真走到面具牆邊端詳起來。
這次不再有仆從敢跳上來說“別碰”,他也看得更仔細了——主要仔細在辨別哪個面具可能價值更高點:“你覺得這個怎麽樣?是不是裏面最貴的,能換多少銀幣?”
“……”阿卡的表情似乎有些無語,放下手帕走到雅辛托斯身後,聲音低低沉沉,“挑喜歡的,剩下的都可以賣了換銀幣。”
阿卡的氣息撲在雅辛托斯的頸後,激得雅辛托斯縮了一下脖子,笑着讓開:“那這裏面最便宜的是哪個?”
他就是說笑,最終還是挑了個金質的面具,上面恰到好處地裝飾着幾顆紅寶石,恰好跟雅辛托斯的紅衣裳系列匹配。
換下舊面具前,阿卡還格外體貼地引他走進後廳,打開一間為喝醉的主客準備的臨時房間。
說是臨時房間,其實這裏面還暗藏玄機。
雅辛托斯換上新面具,對着鏡子左右側頭臭美時,阿卡走到靠近宴會廳的那面牆壁邊,推開牆上挂的七弦琴,露出一個小窺窗,熱鬧的聲音瞬間鑽了過來。
宴會的主人離開後,死掉的場子瞬間又活了回來,爆發出比之前更加熱烈的讨論和私語。
雅辛托斯分了點神去聽,還能從嘈雜的人聲中分辨出客人們在說什麽:
“該死,之前我看到那個戴面具的男人身後跟着一個貼身仆役,就覺得他的身份肯定不一般。只是我想着要十拿九穩,穩妥起見沒有上去搭話……”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他和新會長私交甚篤了。待會肯定一堆人迫不及待想去拍馬屁,我們都不一定能擠到前頭。”
“哈!所以我才說,在生意場上想結交朋友,就不能瞻前顧後。剛剛我可是向他舉了酒杯了,我确信他會記得是誰先向他表達友善。”
“我總覺得他和會長的互動怪怪的……哪個男人會給自己的男性朋友剝葡萄、喂葡萄?”
“那怎麽了?如果他們是愛人的話,關系不是更加親近了?而且這種事也說不清楚,就是有些人表達友情的方式比較不同吧。難道你沒聽說今早奧林匹克大賽發生的事?亞伽你知道吧?他就有一位斯巴達朋友,關系好到那位斯巴達人當衆抱起亞伽轉三圈。而且你肯定還聽過這位斯巴達人的名字——就是那位戰無不勝的奧斯将軍!”
“等等,這樣說起來,這個戴面具的金發男人也有點眼熟……他不就是跟奧斯将軍一塊來的那位年輕王儲嗎?”
“噢,那就不好說了。可能這就是斯巴達的風氣?只是我們沒機會和斯巴達人打交道,不知道他們對于友誼的表達,可能和其他城邦不一樣?”
雅辛托斯:“……”
讨論突然變味,奇怪的傳言增加了。
他汗顏地往後退了退,本想不再聽這些鬼扯,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入耳朵:“……我怎麽知道?!雅辛托斯應該根本沒離開過斯巴達,我倒是也想問問老克桑,雅辛托斯到底什麽時候認識新商會會長的。”
“?”雅辛托斯将視線投向窺窗,幾片布料從镂空的窗縫掠過,顯然是亞伽和同伴們湊巧停在了這邊。
這些同伴們聽起來都很生氣:
“你還想欺騙我們?對你來說我們都是什麽?腦子只有核桃仁大的猴子嗎?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看見你和奧斯在賽場上的那個擁抱了!”
“這就是你的目的?口蜜腹劍,表面上和我們稱兄道弟,背地裏算計着把我們拖下深坑?現在好了,我們得和會長為敵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新任的會長和老會長差別多大,看看那些想違抗他定下的協議的人吧,我可不想有朝一日加入他們。”
“把我們诳進老克桑的陣營,你自己倒站到亞基亞德家族那邊了?啐,你休想!”
亞伽的語氣逐漸從焦頭爛額轉向暴躁:“說了多少次!我沒有,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阿卡原本抱着手臂,依靠在旁邊的床欄,默不作聲地聽着。聽到這裏,他若有所思地擡頭,望向雅辛托斯:“怎麽回事?”
雅辛托斯:“嗯……”他聳聳肩,大言不慚地道,“可能我教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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