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也不光是這位父親一個人,雇傭兵喊的聲音挺大,附近的小貴族都聽得清清楚楚。
很難說在雇傭兵給出的理由裏,哪一個更加動搖他們,總之猶豫片刻後,一小撥小貴族紛紛調轉刀口,對向原本的同伴。
其他雇傭兵們注意到這裏的情況,紛紛精神一振,有樣學樣地找起自己的父親。
貴族士兵構成的防禦圈裏。
老克桑騎在馬上,眼睜睜看着那幾個雇傭兵大呼小叫,真的分化走一部分己方兵力:“該死的……”
他罵到一半,突然又不知道具體該罵些什麽了。
他微微睜大眼睛,瞪着不斷從衛城大門湧進的軍隊,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實。
斯巴達……是有這麽多人的嗎?
他的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并不合時宜的疑問。
但他是真的很困惑,他有些茫然向四周望去,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敵人的軍隊,而擁簇着他的士兵們宛如杯水車薪,已經徹底從進攻的一方變成勉力防守的一方,像朵水母,身不由己地被海浪推搡。
他的手臂被人扯住,他都沒意識到是自己的同伴在拉他下馬,準備棄馬撤退。
“別發呆了!”同伴一聲厲喝,“快走!退到元老院,老鐵達列不都被關在那裏?我們用他們做人質,還能找到機會翻盤,至少能逃出斯巴達!”
逃?老克桑從馬鞍上滑下來,被人拽踉跄幾步,迷茫地想,怎麽會是逃呢?
他們為了今天,設計了那麽多一環套一環的計劃,為了這場戰争,規劃良久,應該萬無一失才對,明明之前還占盡上風,怎麽現在就變成逃了?怎麽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好像整個世界都在與他為敵了?
不應該……不應該啊,明明他都被神明選中,西風神親口說了神谕,難道這場戰争他不應該是勝者嗎?
他不應該借着這場戰争,一舉洗刷自己屢戰屢敗的過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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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應該,帶領斯巴達走向光輝嗎?
他渾渾噩噩地在雨水中奔跑着,仿佛夢回曾經在戰場上被打得節節退敗時。那些過往的失敗記憶,像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閃過,将他和現實世界分隔開,直到他聽見同伴在身邊厲喝:“站住!別靠近,否則我們就殺了這些人!”
雅辛托斯和奧斯已經在厮殺中彙合,此時騎着馬,率領大軍一路追到元老院,剛準備發動進攻的指令,就看到老克桑那邊突然讓開一條道,露出原本被護在中心的老克桑和元老們。
老克桑看起來像失了魂似的,眼神渙散。克列歐就在他身邊,被一個元老拖着,正在痛苦嚎叫——他的腿在撤退中被意外踩斷了,此時扭曲成一個不正常的角度。
比起這兩個不靠譜的王室父子,元老們倒是還兢兢業業。
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挾持着一位舊日同伴,站得離老克桑最近的那個挾持着老鐵達列:“別動!都別動!你們不會想要這幾個戰功赫赫的同胞,死于這麽不名譽的死法吧?我要你們立即退開,給我們準備十匹馬,離開斯巴達後,我們就會放下他們。”
老鐵達列使勁扭頭:“啐!”
“你們認為自己還能活着走出斯巴達?”奧斯面如寒霜,他從懷中掏出一搭信件,狠狠摔在元老院前的大理石地面上,“勾連外邦人謀殺國王,為了一己之私掀起斯巴達內亂,你們幾十年來的鑽營,證據都在這裏!”
“那又怎麽了!”老克桑突然爆發,嘶啞的嗓音穿破雨幕,“我是為了維護斯巴達的傳統!難道坐視斯巴達落進你這離經叛道的怪胎手裏?!”
雅辛托斯不等老克桑抒發完感情便打斷:“做人為什麽不大方一點?直說你是為了維護自己到手的利益。”
真要說維護傳統,老鐵達列可以說是雅辛托斯所遇的最古板的人了,但也沒見老鐵達列挑起戰争。
甚至于,在和孫子談過試煉場的事情後,老鐵達列還不再對雅辛托斯發表的平權政見提出抨擊,這對于老鐵達列來說,基本就等同于默認的态度了。
這當然不是因為對孫子的溺愛,而是小鐵達列的話确實給老鐵達列提供了一個新思路,讓他願意去思考雅辛托斯發表的種種政見,最終猶豫地感覺,似乎雅辛托斯所說的方式确實有利于斯巴達的發展。
對于老鐵達列這一波人來說,維護傳統只是一種手段,根本目的是為了斯巴達的強盛,如果說原本的手段已經阻礙了斯巴達的發展,那麽破而後立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正是因為将城邦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老鐵達列才會做出這樣的改變,而老克桑恰恰相反,他是将自己的利益置于斯巴達城邦的利益之上,所以才堅決地想要“維護傳統”。
雅辛托斯譏諷地笑了一下:“你要真說自己是傳統的堅定擁護者,為什麽還想要絞殺我們亞基亞德家族,成為獨掌斯巴達權利的僭主?”
“……”老克桑梗着脖子道,“那你們現在是要做什麽?不還是想殺了我們,讓你們亞基亞德家族的人做僭主!我是歐裏龐提德家族的族長,是斯巴達兩位國王之——”
他緩緩低下頭。
一枚鐵箭穿透他的胸膛,貫穿心髒。
元老院大廳頂上,小鐵達列繃着臉放下手中的箭:“我們不需要一個會踐踏戰士的尊嚴、抹黑斯巴達榮譽的國王。”
剛剛射向老克桑的不是唯一一道銀光,小鐵達列身邊,數個年輕的元老子弟紛紛冒頭,他們和小鐵達列同時射出鐵箭,射向挾持了他們長輩的元老們,就連之前那個在試煉場中對混血兒不屑一顧的波尼也在。
這時候他們的長輩也顧不上震怒他們的行為,即便手足的筋骨都被挑斷,他們仍舊第一時間使出全身力氣,趁機掙脫敵人的挾持,雅辛托斯和奧斯幾乎立即像兩道紅色的飓風卷入場內,紅披風随着旋身在空中招展。
伴随着雅辛托斯等人和元老們的短兵相接,原本對峙的兩軍再次對壘。
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血色蜿蜒,奧斯空手奪過敵人的斧頭,不等敵人有反抗的機會,雅辛托斯刺來的短劍便吻上他的咽喉。
溫熱的血與翻飛的紅披風将人眼染得赤紅,直到最後一個敵人被奧斯一斧砍中,身體僵直地重重摔倒在地。
“——嗚!”赤紅的大理石地面上,克列歐猛然一彈。
他連滾帶爬地向前一撲,抓住一柄掉落的短劍,但卻不是想刺向雅辛托斯、或是任何一個敵人。
而是難以承受孤身一人面對敵人的恐懼一般,猛地将短劍刺進自己的胸膛。
“——”
雨不知何時停了,阿洛斯管的嗡鳴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
失去領袖後的貴族士兵潰不成軍,還有混進軍隊的外邦雇傭兵們猛然轉身,掉頭想逃,但斯巴達士兵們一向善于潛行和追擊,每過片刻就能聽見雇傭兵的哀嚎。
雅辛托斯和奧斯都沒有停下腳步,他們翻身上馬,越過步行的大軍,去追那些最外圍、逃跑最方便的雇傭兵們。
雖然這些已經算是窮寇,但能追還是追一追,奧斯鎖定了一個目标,筆直有力的雙腿一夾馬腹,示意雅辛托斯兵分兩路,便追向那個往帕爾農山逃去的敵人。
雅辛托斯撥轉馬頭,向衛城另一側奔去時,餘光劃過戰場。
一道白色的熟悉身影剛坐在馬上側倒下身,手中不知道從哪搶來的長鞭放倒三個逃竄的雇傭兵,随後憑借強大的腰腹力量坐直回身。
雅辛托斯為此微微分了下神,沖着阿卡的方向吹了聲口哨。
“嘭!”
棗紅馬猛然撩起前蹄,雅辛托斯連忙勒住缰繩,看向被馬蹭倒的倒黴鬼:“——涅琉?”
馬蹄邊,那個側倒在地的身影發着顫,從灰撲撲的鬥篷下露出一截金發和一雙盛滿恐懼淚水的碧眼:“咳、咳咳!”
說實話,如果不是在這裏撞見涅琉,雅辛托斯都快忘記這個沒什麽存在感的歐裏龐提德家族幼子了。
主要是老克桑和克列歐的态度,也表現得活像他們死了,歐裏龐提德家族就完蛋了一樣。
“沒事吧?”雅辛托斯翻身下馬,低頭看了下涅琉散落在地的背囊。
這顯然取材于一張被單,裏面包裹的卻不是什麽名貴的玩意兒,而是幾節木頭,還有輕型的、一看就是給沒什麽力氣的涅琉用的小錘頭、鑿子。
這些雜物都是其次,雅辛托斯收回眼神,向涅琉邁進幾步,伸手想扶起這個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的小病號:“我——”
“啊!!!!啊!!”涅琉尖叫得活像見了鬼,一雙碧色的眼睛因為恐懼瞳孔放大,咳嗽混雜在慘叫中,雅辛托斯都怕這位年幼的歐裏龐提德小王子活生生把自己叫死在這裏。
這尖叫少頃之後就徹底變成了咳嗽,震得涅琉瘦弱的身體直顫。
雅辛托斯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幫忙拾撿摔散的包裹:“我——”
“啊!!!”涅琉就跟被戳中某個開關一樣再次尖叫起來。
為了自己的耳朵以及涅琉的小命考慮,雅辛托斯不得不站起身,舉着雙手以示無害,往後退了兩步:“我不碰,好嗎?別怕,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怎麽回事?”阿卡騎在黑馬上踱步而來,皺着眉頭看了眼涅琉。
雅辛托斯有些無奈,看向阿卡聳聳肩:“怪某些人騎術太精彩,我吹口哨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人。”
阿卡:“……”
你騎馬撞到人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