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斯巴達議事廳。
為了方便醫者治療,士兵們将傷者集中在幾處寬敞的場所。
原本用于議政的大殿也被臨時改造,烏納陛下和老鐵達列等元老都在這裏。幾名醫者在桌椅拼成的病床邊匆匆穿梭,手中的銅盆與白布氤着血色,為氣氛添加一絲沉重。
雅辛托斯大步繞過亂七八糟的病床,在大廳上首的長桌上看見了閉着眼睛,靜靜躺着的烏納陛下。
“怎麽樣了?”雅辛托斯壓下有些急促的呼吸,低聲詢問正在給烏納陛下檢查的醫者,“傷到哪了,怎麽會昏迷?”
醫者苦笑了一下:“很難說,目前沒找到可能導致昏迷的外傷,但陛下的胸腹有明顯的淤青,可能是被重錘擊中,造成了內傷。”
比起顯而易見的外傷,這種內部髒器受損最可怕,醫者也只能給烏納陛下包紮一下其他傷口,剩下的就無計可施了。
雅辛托斯心頭一跳,正想開口喊住轉身離開的醫者,垂在長桌邊的手突然被什麽東西勾了一下。
雅辛托斯:“……”
應該不會吧……他緩緩将視線垂了下來,在醫者為國王陛下鋪蓋的被單一角,看見烏納陛下探出來的半截手指。
“……”雅辛托斯深呼吸了一口氣,提醒自己要笑,不要不孝。
不管怎麽說,烏納陛下受的傷也挺重的,大腿根被長矛貫穿,左肘被彎刀剌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再加上其他部位或輕或重的傷,能保持清醒已經很奇跡,至于為什麽腦殼壞掉假裝昏迷,雅辛托斯決定縱容一下傷號偶爾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
他不動聲色地挪了下身,免得有人發現烏納陛下相比昏迷的人過分活躍的手指,保持着臉上沉郁的表情,将視線投向旁邊的病床。
其他醫者們正在為元老們進行治療。
這些病人就比某位裝暈的陛下要敬業多了,醫者拿着骨針在他們手臂、足踝上捯饬,他們還能堅持議政:“……現在怎麽辦?”
說話的這位語氣聽起來除了忍耐疼痛,還有種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某種不樂意面對的事實的感覺:“老烏納倒下了。但斯巴達才經歷過戰争,一堆事情等待國王處理。你們看看議事廳外!有多少人捧着公務等待命令。我們需要新的國王,承擔起掌舵斯巴達的責任。但現在唯一夠格的王儲,就只有雅辛托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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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老們齊齊沉默了一會,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和提問的人相差無幾的表情。
其實想要維持雙王制度也很簡單,留下老克桑或者克列歐的命,将他們的權利架空,等待下一代生出來後,好好培養成合格的國王,雙王制度就還能延續。
但現在,老克桑和克列歐都死了,照理來說,他們能追究斷絕王室血脈的責任的,可誰讓參與射殺老克桑的都是自家孩子,只能捏着鼻子認了,統一口徑稱老克桑等人為背叛斯巴達的戰犯,反正這都是實話。
有人努力想了一下道:“我記得,歐裏龐提德家族應該還有個直系血脈,叫……涅帕?還是什麽的,他應該沒參與老克桑這攤子糊塗事吧?現在人在哪?老克桑和克列歐都死了,他就是歐裏龐提德家族現在的王儲。”
“哦,你以為我沒想過嗎?收拾殘局的時候,我派人去歐裏龐提德家族聚居地找過了,這小子根本不在,估計是逃了。”
“什麽?把他抓回來!即便一個逃跑的斯巴達人不配登上王位,但他是歐裏龐提德家族僅剩的直系血脈,他的後代或許能成為合格的國王!”
“我覺得可行……兩位國王共同執政,能夠有效地避免僭主一意孤行可能造成的損失,我認為應該把這種傳統延續下去。”
“哦,關于這個話題,”雅辛托斯聽着元老們的讨論,語氣随意地搭了一句,“我能提一位人選嗎?其實這裏還有一位王室血脈,比如我兄長?”
“……”元老們的讨論戛然而止。
老鐵達列咳了一聲:“雅辛托斯,烏納陛下現在昏迷着,是時候履行你王儲的責任了。你先代為打理政事,其他的容後再議。”話剛說完,他又提起嗓音對着議事廳外喊,“都進來吧,接下來一切事務由雅辛托斯殿下負責。”
門口的軍官、親衛兵,已經抱着各種公務等了大半天了,聞聲立刻湧進來,雅辛托斯還沒來得及瞪一下老狐貍鐵達列,就被人潮淹沒。
戰争剛剛結束,從傷員安置到經濟損失,所有的事務都相當緊急,每一個湧進來的人都抱着公務拼命往前面擠,擠不過別人的就吊高嗓子,試圖用音量達成插隊的效果,雅辛托斯不得不跟着擡高嗓音:“一個一個來!”
“殿下!治療的草藥已經不夠用了,短缺的部分該怎麽補上?還是優先治療某些人?”
“殿下,外面廣場上堆了很多盔甲武器,都是些平民、混血之類完全沒受過訓練的人送來的,說什麽這是您的私産,送還回來給您,說實話有點礙事,怎麽處理?”
“殿下,那些戰犯的屍體怎麽處理?直接找地方掩埋還是需要留下某些關鍵人物,将他們屍體吊在哪裏以示警告?”
“……”雅辛托斯開始懂得為什麽父親裝暈。
于是,等奧斯拎着數個試圖逃跑的雇傭兵的人頭回來時,迎上的就是親弟看似完美,實則幽怨的微笑:“抓老鼠抓得開心嗎?”
此時,所有的屍體都已經收斂結束。
戰犯屍體上的甲胄、兵器被剝下來,紅披風則統統收繳、堆放在議事廳前的處刑臺上,而士兵們的屍體則被安葬在集體墳地中。
犧牲者的親屬正在舉行祭禮,為亡者吊唁,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悲傷,而是驕傲——這恐怕是斯巴達和其他城邦最大的不同。
暴雨早已結束,夜晚悄然來臨。
奧斯望向議事廳外,那些從戰犯身上剝下的紅披風被火點燃,周圍的斯巴達子民們呼喝着,聲音裏卻藏着和之前焚燒老達斯披風時不同的情緒,仿佛一場集體的宣洩。
奧斯掃了一圈周圍,才走到雅辛托斯身邊,壓低聲音:“我接到你的傳信,說父親的昏迷是假裝的?怎麽回事?現在城裏的情況怎麽樣了?”
雅辛托斯從鼻腔裏哼了一聲,用眼神示意周圍好不容易處理完的卷軸:“你還看不懂為什麽?至于城邦的情況……老鐵達列是一塊老辣的姜;之前我們送出去的盔甲又被送了回來,我準備把它們捐給軍營……”
他一邊說着,一邊和奧斯往議事廳外走。
他還有很多想推行的政令,但不急于一時,看父親的态度,可能一兩個月內他就會繼承王位,等生米煮成熟飯了他再采取行動也不遲。
一團亂麻的事務被挨個理順後,親衛兵們終于抽出空閑,将烏納陛下和幾位元老各送回家。離開議事廳前,這群一時奄奄一息、一時有活力的元老們争論的最後一個問題,就是是否要給克列歐立碑。
不論如何,老克桑父子都是斯巴達的王室,但克列歐最終是自盡而亡,按照傳統,自殺的人不配擁有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亡魂應該在冥河岸永遠徘徊。
“……争論的結果是什麽?”奧斯跟在雅辛托斯身後,兄弟倆騎着馬走向某片熟悉又陌生的丘陵。
幾個月沒來,這裏似乎也沒有改變多少。
一些家屬的祭祀還沒結束,用以和屍體一同下葬的香水偶有被不慎打碎的,芳香随着夜風彌散在林中。
雅辛托斯沖着某個方向颔首:“他們沒同意讓克列歐和老克桑進入王室墓地,但我讓阿卡幫忙找了個石匠。”
這裏已經算是墓區比較偏僻的角落,阿卡沉默地站在某棵樹旁,眼神漫無目的地落在低飛的蜻蜓上,身邊是正在鑿着石碑的石匠。
看起來這位石匠對于自己手頭的活意見很大,錘頭敲着鑿子,動作略顯粗暴,時不時還發出幾聲碎碎念,沖着旁邊的土地啐幾下。
“……”奧斯原本放松的肩背瞬間繃起來,目光機警地刮向阿卡,“你知道我的親衛兵裏有能幹這活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