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雅辛托斯對奧斯的态度感到無語又好笑。

誰知道幾句夢話,能讓奧斯耿耿于懷到現在?

但事實上,奧斯和阿卡對峙片刻後,就出于某些其他的情緒,暫時放下了敵對的态度:“你準備花束了嗎,雅辛?”

“你剛剛看着我從議事廳裏出來,你說呢?”雅辛托斯重新邁開步子,“我讓阿卡準備了。”

“……”奧斯的表情有一瞬又變得極其敏感,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雨後的密林比往常要安靜,雅辛托斯沿着小徑往母親的墓走時,突然意識到,這還是他第一次和兄長一起來為母親掃墓。

上一次奧斯的清理工作做得很到位,石碑到現在仍然幹淨,沒有攀上青苔。

雅辛托斯将阿卡手上的花接過來,放在母親墳前,望向遠方坡下:“不知道您能不能看得見,老克桑那群人的墳墓我特地讓阿卡安排在開闊地,如果您就站在這往下看,不用費力就能瞧見。”

他沉默片刻,低聲道:“您吃的苦頭沒有白費。”

阿卡在一旁望過來,猶豫片刻,低聲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問,聽很多人說,呂忒斯王後是被毒死的。”

奧斯皺起眉頭,像是想開口,但雅辛托斯在他張嘴前便道:“是嗎?你聽的傳聞裏,她是被誰毒死的?”

他問的語氣帶着幾分随意,如果不聽內容,更像是閑聊。

“元老院、歐裏龐提德家族的人,猜測最多的就是這兩個。”阿卡的目光落在雅辛托斯臉上,像是在觀察着他的表情,他慢慢道,“他們說,呂忒斯王後在……去世前,本來就在生病,事情發生後,查出來的原因是照顧她的黑勞士心生不滿,于是投毒謀殺。但沒多少人對這個調查結果買賬,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呂忒斯王後對身邊的黑勞士不錯。”

那時候,有關呂忒斯王後的死因,就已經衆說紛纭了。

也不知道從哪傳出的風聲,說呂忒斯王後的死和元老院、歐裏龐提德家族有關。

這些守舊派厭惡呂忒斯王後總插手烏納陛下的政事,并且給小王子灌輸一些有關平權之類的可怕思想,所以派人下毒手殺害了王後。

Advertisement

前段時間,老亞基亞德國王的真實死因被查明,老達斯等人被送上刑場,這種風傳就變得更加真實了,幾乎人人心中都下了定論,這完全就是故技重施,呂忒斯王後肯定是被元老院中某個人害死的。

“雅辛。”奧斯皺着眉抓住雅辛托斯的手腕,投去不贊同的眼神。

雅辛托斯淡定地拍拍兄長:“毒是她自己下的。”

誠如傳言所說,那時候烏納陛下和呂忒斯王後的日子都不大好過。

主要是他們的政見顯然和貴族的利益不合,元老院和老克桑的确對呂忒斯王後的種種行為相當不滿。

呂忒斯王後的身體條件先天就比較虛弱,元老院覺得這位王後反正活不了多久,很早就開始謀劃着給烏納陛下物色新的妻子。

最好是站在他們那一邊的,最好足夠年輕、健康、好生養。

畢竟烏納陛下的大兒子奧斯是個黑勞士混血,二兒子又被呂忒斯王後教得離經叛道,他們相當期盼新王後能為他們帶來一個血統純正、立場正确的完美王儲。

“……!”奧斯擡起雙手做了個“你瘋了?!”的神情,原本因為呂忒斯王後而姑且放下的敵意瞬間重燃,虎視眈眈地瞪向阿卡,眼神頗有點“從哪裏下手毀屍滅跡好”的意味。

不過在場的另外兩人,一個并不在乎被瞪,另一個圍觀阿卡被瞪只會看得興致勃勃,完全枉費了奧斯将軍一腔護弟之心。

雅辛托斯聳聳肩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非要給克列歐刻碑?因為我胸懷寬廣?”

“……”阿卡仍舊很難理解,“當時情況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逼得王後飲毒自盡?”

奧斯有些崩潰地擡手,抵了抵額頭,最後自暴自棄道:“不。是王後的身體确實撐不下去,她說自己因為身體和性別原因,不能在真正的戰場上馳騁,那政治就是她的戰場,即便是死,也要發揮最大的利用價值。”

“……”雅辛托斯沒說話,只是含着很淺淡的微笑點頭,仿佛身在議事廳,正附和着誰的政見。

母親去世的那天,他記得很清楚。

天氣并沒有因為一位堅毅而聰慧的女性去世而有所不同,雅辛托斯被父親身邊的近衛叫回聚居地時,還趴在草叢裏蹲守一窩獅崽,近衛官把他從草叢裏揪起來,神情嚴肅地替他拍掉小肚子上的草屑,接着把他領回家。

走進父親的院落,他就聽見争執的聲音,等他帶着隐約的不安,獨自順着回廊走近父母的房間,那争吵剛好攀升到巅峰,随後,一記響亮的耳光聲終結了父親難得打破平淡,變得憤怒的怒斥。

雅辛托斯聽到母親的聲音帶着一絲病人很少會有的強硬和冷酷道:“烏納,不要阻止我死在我的戰場。”

雅辛托斯并不是很能聽懂母親的話是什麽意思,只是房間內突然的沉默讓他突然有些發慌,左右看看四周,想找個能信賴的成年人,但近衛官只是把他送到院門口就已經離開,因為烏納陛下并不允許任何外人踏進他的院落,而二十四歲的兄長奧斯正在外打仗,并不在斯巴達。

這大概是雅辛托斯自被罰小黑屋之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心生恐懼,以至于他站在門口,始終沒有鼓起勇氣敲門,良久之後,母親的聲音再次傳出來,理智到冷酷:“你我都知道,我現在有力氣和你争吵,基本相當于回光返照。我能感覺到醫者給我用的藥的藥效,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現在就像個漏底的盆,生命在不斷流逝。”

“這杯毒酒能夠幫你對抗元老院安排的婚姻,打壓歐裏龐提德那群蠢貨的氣勢,也能幫助我保證雅辛托斯是亞基亞德家族的唯一王儲,我要你向我承諾,在我死後,你會像我教導雅辛一樣教導他,我不管元老院那般鼠目寸光、固守成規的蠢老頭怎麽想,斯巴達要想長久的發展,要想成為屹立在衆城邦之上的霸者,平權是唯一的道路。”

父親的聲音過了很久才傳出來,帶着少見的痛苦:“我知道你極具政治敏銳力,但這是死亡……面對死亡,你能不能別表現得這麽冷靜?”

呂忒斯王後語氣不屑:“真有意思,你會對即将上戰場的士兵說‘別表現得這麽冷靜’?”

不,不會。呂忒斯王後再次說服了烏納,于是茫然又不安的雅辛托斯便聽見父親大步走到門前,吱呀一聲打開門,接着不知說了些什麽,将他牽進門去。

他像從前一樣,坐到呂忒斯王後床邊,像做着某種荒誕的噩夢,聽母親用“晚飯吃什麽”的語氣,簡單說了一下“我快死了,我會在死前喝下毒酒”的安排,接着被呂忒斯王後捏了一下胖嘟嘟的肚子。

這位女性終于顯露出一絲柔軟,輕輕嘆息一聲,随後眼神又重新變得堅毅、毫無猶豫,她将雅辛托斯掰坐正:“雛鷹總有一天要離開父母的羽翼的。今天就是個好日子。我要你對我許諾:絕不會因為我的死去而落淚,我要你為我驕傲。我要你為斯巴達的未來而戰,要麽引領斯巴達走向榮光,要麽死在戰場上。”

她摸了一下雅辛托斯的臉:“然後我們會在哈迪斯的冥府相見,你會是我的榮耀。”

那天的陽光一如既往的明媚,往後幾天,直到呂忒斯王後下葬,太陽仍舊按時東升西落,溫暖地擁抱斯巴達平原。

但雅辛托斯知道,不會再有人為他準備恰到好處的美味,也不會再有柔軟溫暖的擁抱。

他謹遵對母親的許諾,沒有因為她落一滴眼淚,直至今日,偶爾他在回首這些往事時,還會玩笑似的想,或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沒落過淚?

畢竟,如果連母親去世都無法讓他哭泣,那還有什麽好值得他落淚的呢?

雅辛托斯說着這些回憶,臉上仍舊是淺淡的笑,即便眼中不含真實的笑意,但也沒有眼淚,他随意地扭回頭:“……兄長,我正準備做個總結。”

但你好像有點把氣氛搞得太沉重了,他用眼神傳達譴責。

“……”奧斯擡臂,帶起紅披風的一角,手臂擋住眼淚,“我沒……”

聲音有點抖,于是看似古板實則感情纖細的奧斯将軍吞回後續的話。

雅辛托斯:“……”

所以之前在阿卡迪亞林區,你是真的差點哭是吧?

說實話,當時他真以為兄長是殺紅了眼,或者眼裏進了沙子。

奧斯用力地用手臂擦了一下眼睛,通紅着雙眼放下手:“你……”他的聲音還是有點抖,于是他頓了一會,才又開口,“我很抱歉,當時王後去世,我征戰在外,收到消息以後,我竟然愚蠢到認為回到這個家的理由沒有了……”

奧斯将軍再次哽咽失聲。

雅辛托斯:“……”

他緩緩挪到阿卡身邊,壓低聲音耳語:“我就是想做個總結,表示我之所以為克列歐刻碑文,是因為我母親也相當于服毒自盡,我不希望我母親因為自盡而永遠徘徊在冥河岸邊……除了洋蔥,你有沒有什麽止淚小妙招?”

阿卡:“……”

他想說,你們母子的性格真奇怪,但想想烏納陛下的性格也沒正常到哪去,相比較之下,奧斯将軍在這個家裏簡直正常得格格不入。

奧斯粗魯地擦了一下眼淚,只覺得胸腔湧動着赤誠的保護欲,護弟之心一片滾燙,他深吸一口氣:“雖然這句話已經晚了,我本該在王後去世那天,向她承諾,但我向你保證,雅辛,未來的每一刻,我都會守護在你身邊,直到生命盡頭。”

奧斯擡起眼眸,兇狠地瞪向阿卡:“所以,這家夥準備什麽時候滾……離開去建分會?我記得之前說過,分會是不是要建在斯巴達城邦外?”

阿卡:“……”

算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二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