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沒有什麽能比手刃仇人更加令人亢奮,仄費洛斯挂着愉悅的笑容,迫不及待地撲向雅辛托斯所在的院落,也因此忽略了種種怪異之處——
比如龍卷風過境,城邦仍然安安靜靜。
巡邏的士兵們恍若未察,沒有一戶人家驚慌地奔出來,就連雅辛托斯都只是在床上翻了個身,裹着被子睡得香沉。
仄費洛斯臉上的笑越咧越大,他仿佛能想象到,自己撞開牆壁撲進卧房後,驚醒的雅辛托斯會有多麽惶恐,到時候他要親手扼住對方纖細的脖頸,欣賞對方如何在窒息中痛苦掙紮,目露求饒,但他絕不會心軟——
“——!”
一切暢快的想象,在他飛躍至雅辛托斯院落上空戛然而止。
一種源于本能的恐懼自靈魂深處滲出,迅速占據全身,他就像一只被食物鏈頂端的大存在凝視者的弱小食草動物,在做出戰鬥或逃跑反應前,就被恐懼封鎖住了一切動作,在半空中僵硬成一尊等死的雕塑。
胸膛中的神格戰栗得幾乎崩潰,仄費洛斯強迫自己猛然喘息幾口氣,将求生的本能從等死的念頭下努力扒拉出來,剛抖着手操縱着神力想後撤,他的雙足便像驟然追上了沉重的鐵砣一般,拽着他流星一般墜向地面。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迅速,仄費洛斯甚至沒有做好狠狠砸落地面的準備,身體就撞進某種柔軟又毫無浮力的東西中,他倉皇得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四肢并用想站起身,周圍那些原本普普通通的石牆、碎石地面,便如同黑泥一般變形膨脹,黑色無形的混沌迅速蔓延,轉瞬便将仄費洛斯包裹在一片封閉的環境中。
“咚——咚——咚——”
心跳聲在這片死寂的封閉空間中格外響亮,發自本能、無法抵抗的恐懼拉長了每分每秒,讓劇烈的心髒搏擊都顯得分外緩慢。
黑色的雲狀混沌之下,是或紫或藍的帶狀光芒,潛藏在膨脹的黑色雲團下游弋,為這片透不進一絲光的混沌添加了幾分詭谲的光亮。
“……”
仄費洛斯再次陷入因為恐懼造成的四肢僵勁中。
他認出了恐懼的施與者,而意識到對方的身份,讓他心中的恐懼更甚。
卡俄斯……混沌之神,孕育出世界的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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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衆神聞之膽寒、囚禁着諸多遠古神明的深淵,也不過是他的造物之一。
仄費洛斯張開嘴,聲音卻卡在咽喉中發不出來。直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從黑色的雲狀混沌中浮現出來,輪廓深邃的面龐上帶着令西風神眼熟的淡漠神情。
仄費洛斯愕然瞠大雙目,這張臉他分明在雅辛托斯身邊見到過,但是,為什麽?
混沌之神的臉龐緩緩轉向他,當那雙透不進光、也倒映不出絲毫光彩的黑眸落在他身上時,仄費洛斯才意識到,自己将內心的難以理解嘶喊了出來。
卡俄斯看起來并無回複的打算。
他站在那裏,即便沒有絲毫動作,也帶着不可名狀的壓迫感。
來自始源神的法則之力為對方的神情添上淡泊的神性,投來的視線仿佛在凝視一只行為怪異的蝼蟻。
仄費洛斯聽見自己變了調的聲音崩潰地嘶喊,大多數都因為恐懼而變成含糊的咕哝,只有只言片語還保留着完整的語義:“……為什麽?你為什麽在這?……”
後續的話再次淹沒于毫無語義、凄厲的尖叫中,因為仄費洛斯能清晰感覺到,自己胸口蘊藏着神格的那塊地方,突然傳來刀剜般的尖銳疼痛,與此同時,他的腳下驟然一空。
“——”
人類所不能理解或聽見的嘶鳴尖嘯聲,從下方豁然洞開的無底深淵中傳來。
那漆黑的深淵宛如一條無限大的巨鯨張大的口,鯨吸着周遭一切。
仄費洛斯在胸口傳來的劇痛下喚回了求生欲,像一只被抓住的螃蟹般胡亂劃動着手臂,死死攀住深淵邊緣,求饒的話語不斷從口中湧出,換回的只是深淵越發強勁的吸力。
他的指甲因為摳撓地面而翻起,狼狽與痛楚之下,他發出絕望的嘶吼:“為什麽?!難道你也看上了他?!”
他努力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嘲諷,但實際入耳,只能聽出垂死掙紮:“你想要用我的神格做什麽?賞賜給雅辛托斯,讓他投入你的懷抱?”
一直紋絲未動的卡俄斯突然微微側了下頭。
原本不透光的混沌外刺進千萬條纖細的金線,像嗅到獵物的獵手般,向着仄費洛斯的胸口直撲而來。
仄費洛斯剩餘的話語霎時淹沒在慘叫之中,那些金色的細線鑽入他的胸口,将原本便難以忍耐的刀剜之痛,轉變為被千萬根細線瘋狂地、胡亂地刺縫的細密痛楚。
那些細線在西風神胸口皮下亂鑽,将神格一點點拖出胸膛。
仄費洛斯能感覺到神力從他的身體一寸寸被剝離,還有埋藏更深的另一種東西,也伴随着神格一起,劇烈掙紮着被金線扯出體外,帶來一種靈魂缺失般的空虛感,讓他一時失去意識,眼神渙散地跌落進無底深淵。
洞口彌合前,他隐約聽到卡俄斯似乎開了口,捉着那團包裹着西風神神格的金線低語:“……不能讓他察覺不對……”
緊接着,仄費洛斯便瞧見那位不可言明的存在擡起手,将指尖伸進那團金色線球中,揪出他的那枚西風神神格。
金色線球頓時縮水不少,抖動片刻,幾根線頭像機警的響尾蛇般豎起身體,對着被卡俄斯扯出來的西風神神格游弋,仿佛在審視其中是否有它們的獵物。
很快的,它們就确認了答案,毫不猶豫地轉回頭去,紮進線團,包裹住其中兀自掙紮的東西。
仄費洛斯在深淵中不斷墜落,失去意識前冒出最後一個念頭:
——那是什麽?
…………
雅辛托斯居住的院落裏。
空蕩的後院突然湧出一團黑色的雲狀物,一條有力的長腿先跨出來,随後阿卡右手拖着震顫不定的金色線團,邁出混沌,左手則将剝離出來的西風神神格順手塞進腰帶。
他穿過厚實的石牆,悄然無聲地走到雅辛托斯身邊,目光在雅辛托斯熟睡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随後垂下眼睑,将那團金色線團托至雅辛托斯胸膛前。
線團中包裹的東西霎時掙紮得更加厲害,然而金線卻像是找到歸宿一般,裹挾着那玩意兒一股腦紮進雅辛托斯的胸膛。
睡夢中,雅辛托斯輕蹙了一下眉頭,并不知曉某人正伫立在他的床頭,過了片刻才在屋外士兵發出的響動中抽回視線,無聲無息地重新融入石牆,變回那片不引人注意的黑影。
雅辛托斯正在做一個夢,一個已經做了十幾來遍,以至于熟悉的疲憊酸脹流入四肢百骸時,他只是無聊地幹巴巴地砸了下嘴的夢。
他在黑暗中奔跑,不時回頭,仿佛在張望身後追來的敵人,金色的光芒朦胧地映入眼底,卻因為模糊的視野而看不清來源。
不知道是不是他無聊的态度刺激了夢境,雅辛托斯突然覺得胸口和眼睑一暖,随後夢境變得更清晰了些許,視線中浮現出更多的細節。
比如當他在奔跑中不斷回頭時,隐約從身後的黑暗中看到幾道追來的影子。
再比如,當他低下頭時,終于看到了金光的來源——一大團橫亘在胸口前的金色光團,像隔着冬日湖面的冰封一般,模模糊糊,看不清具體形狀,但視線再往旁邊一掃,卻看清腰間懸挂的一束花枝。
這肯定不是凡間的鮮花,因為它通體金黃,正在黑暗中發着黯淡的光。
或許是在追逐中遭受過碰撞,原本的花朵只剩下零星幾片花瓣,萎靡不振地挂在花枝上,還留着壓折過的褶皺和劃痕。
雅辛托斯努力睜大雙眼,想看得更清晰些,但下一瞬,火辣的疼痛就如同當初做預示夢時一般襲來。
“——呼!”他猛然從床上坐起,擡手捂住刺痛的眼眶。
不光是眼眶,胸口處也傳來疼痛,心髒格外劇烈地跳動着,撞擊着肋骨,他保持着這個驚醒的姿勢僵硬了一會,那些疼痛的幻覺才像潮水一般褪去。
窗外,那道僞裝的天衣無縫的影子悄悄支棱出一角,越過窗洞看向室內。
雅辛托斯用手掌抵着眼睛,長長舒了一口氣,平複下過速的心跳,無數的念頭從腦海中劃過,比如這夢到底意味着什麽?是不是另一場預示夢?還是和金色的眼淚怎麽來的有關?
他試圖将零散的線索拼湊起來,但這場夢展示出來的內容實在過于短暫,只有那根金色的花枝形象格外清晰,印象深刻。
“殿下?你沒事吧?”門外傳來塔娜打着哈欠的詢問。
雖然所有的黑勞士已經恢複自由身,但很大一部分人都在斯巴達衛城留了下來,因為他們幾輩人都生長、紮根在斯巴達,讓他們離開就如同離開自己的家鄉一樣。
根據新政令,他們可以像自由人一樣,接受雇傭,獲得薪酬,不再需要擔心受到打罵或者傷害,甚至在衛城買下屬于自己的房屋。
塔娜等人就更不用說了,從頭到尾就沒想過離開院落的打算,即便這些年雅辛托斯支付給他們的酬勞已經足夠他們換個地方,買下土地重新開始生活。
雅辛托斯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再次揉了下眼眶,才放下手。
他坐在床上思考了一陣,伸手裹上衣服,又把阿卡送的那條紅披風裹上,才推開門走出去:“沒事。”
小姑娘揉着困乏的眼睛,在冬日的氣溫中打哆嗦——她聽到動靜後來的急,連衣服都沒穿好:“您要去哪啊?”
雅辛托斯搓了下手,邁進夜色:“去找阿卡——秉燭夜談,你快回屋,別吹風。”
塔娜:“……?”
門外的寒風“呼”地一下拍在小姑娘臉上,瞬間把小姑娘的瞌睡打跑了。
塔娜木着一張被凍僵的笑臉:秉燭夜談?
這大冬天的,大晚上把人從被窩裏挖出來夜談?
該不會是饞阿卡按摩的手藝了吧還說的那麽好聽?
後院,扒在牆上的黑影倏然一僵:“……”
耳聽得前院響起牽馬、上馬的聲音,急促的馬蹄聲很快沿着小徑一路奔向遠方,剛剛還滿臉淡泊地将神明丢進深淵中的某不可名說存在迅速一蹬牆壁,開始與馬競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