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催梓蘭踏上旅途的是哥倫比亞忽然間異乎尋常地熾烈起來的日照。

梓蘭生來第一次遭遇那樣不太美好的夏季幹旱。陽光太過灼人,照得哪個角落都亮堂堂的,放眼望去,城市的街道樓宇之間,礦石病帶來的陰翳無所遁形。

梓蘭把病歷和體檢報告放進托特包裏——這種單肩大包輕便能裝且看上去幹練大氣,時常出門辦事的編輯們幾乎是人手一個,梓蘭一入行就瞄着前輩的樣式跟着買了一個,多年以來不離身。她心想以後應該用不到這樣的包了,也許有時間該去給自己挑一個小巧可人的款式。

她用指尖抵着遮陽帽寬大的帽檐,才略略挑起一丁點,就被對面樓廈的玻璃牆明晃晃的反光刺得睜不開眼。

工作日正午時分,街上的行人疏疏落落。有人端着冷萃咖啡從她身邊匆匆走過,她停滞在流動的空氣裏,聞到一股單薄的香味——橙花和小蒼蘭交織而成的香氛後調,清甜纏綿,但不會持續太久,不比工作日的短暫午休更長。

梓蘭決定去旅行。

她想她應該離開這座城市,暫時地,或者永久地。

梓蘭遞交了辭呈。之後又稍微使了點手段擺平了出境時的源石濃度抽檢,順利地離開了哥倫比亞。這麽順利真像是命中注定——似乎昭示着她不會再回來了一樣。

梓蘭抵達東國時,恰逢六月。六月是東國一年一度的梅雨季,雨下得細密而持久。整座城市都濕漉漉的,彌漫着一股新鮮的青草氣味。

梓蘭本不喜歡這樣潮濕的環境,她不是親水的黎博利,水汽會讓羽毛變得沉重,一個時尚圈的女性是萬萬不可以身負這樣的沉重感的——這很要命。不過如今不一樣了,她離那種要求女人時時刻刻做好準備迎接長焦鏡頭的洗禮,任何時候都必須幹練而美麗、敏銳而輕快的生活很遙遠;她在另一個國度的街頭無所事事地揮霍光陰,根本沒有人認識自己。她大可以随意些、笨拙些,甚至遲滞、沒完沒了地走神、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

梓蘭摸了摸臉頰,毫無疑問,那種雨季帶來的若有若無的濕潤感告訴她,她的妝要遭殃了,可她竟然為此感到開心。梓蘭能感覺到全身的肌膚都在暢快地大口呼吸,就像剛剛離開子宮、對世界充滿好奇和好意的嬰子。

穿行在異國的雨季裏,梓蘭覺得自己好像重生了一次,所有的人生都被允許在這場綿長不歇的細雨裏重新來過。

梓蘭撐着傘在街頭轉悠了半個下午,然後慢吞吞地去了自己先前預定的旅館,走到前臺登記。今天入住的旅客很多,她排隊伍後面等待,順手去一旁的書報架上取一本雜志來打發時間。

雜志翻開就是一張三折的巨幅拉頁,拉頁才展開一折,“掌控着東國夜晚的魔王,頭牌牛郎愛用物大集結——”的大字就躍入眼簾,梓蘭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糟糕的排版,造作的配色,這本雜志的業務水平已經不只是審美缺失了,簡直毫無常識!梓蘭的眼角抽搐起來,然而出于雜志編輯的職業習慣,她還是将拉頁完全展開。

頭牌牛郎的營業笑容撲面而來猶如一盆隔夜的涮鍋水,梓蘭臉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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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容過于用力,磨皮磨到失真,牙面锃亮,睫毛帶閃,周圍貼滿愛心和十字星的素材——最要命的就是這個,摳圖都沒摳幹淨。整個畫面閃爍着那種無數錢幣壘堆在一起的俗不可耐的刺目光芒。

梓蘭被這滿溢而出的浮誇氣息弄得一陣窒息。她“啧”了一聲,十分厭棄地合上雜志,插回書報架上,做了幾下深呼吸,趕緊把那些品味極差的圖像從腦海裏趕走。醜陋的裝飾素材、風俗場所才喜歡用的魔幻紫色、還有字體過于花哨的廣告詞……把這些雜亂的印象全部剝除後,梓蘭的腦海裏殘存一張還算看得過去的男人的臉,還有配在他營業笑容旁邊的規整小字。

你想體驗永生難忘的夜晚嗎?

來這裏吧——

成為東夜魔王的公主。

梓蘭拿起橡皮,很快把這幾行字連帶那張臉從腦子裏擦掉了。

——然而梓蘭還沒來得及撣幹淨橡皮屑,那張臉就又令人猝不及防地重新進入了她的眼簾。

梓蘭驚訝地望着排在隊伍首端,正摟着一個嬌俏的女人,風姿綽約地側身靠在櫃臺上和櫃臺小姐低聲說話的男人。她不禁移開兩步,半身挪出隊伍,踮起腳尖,目光越過排在她前面的人的頭頂,張望了一下。

發梢反翹的黑發看上去并不怎麽服帖,中間夾雜了死亡桃紅色的挑染;拉風的漆皮風衣和讓人扼腕嘆息的粉色襯衫,再搭配脖頸間堆得花裏胡哨的項帶和鎖骨鏈,散發出一股飽漲的廉價感;寬肩窄腰的體格是非常标準的男模樣板,雖然比起模特這個人怎麽看都更适合去做風俗業……梓蘭的視線在這身打扮上走了一個來回就快出現應激反應了。

梓蘭的腦海裏頓時浮起一個聲音。

——東夜魔王?

——這什麽傻○名字,太沒品了。

梓蘭已經無法成為任何人的公主了。

她把确診礦石病的報告書放在旅行箱的夾層裏,帶着它到處旅行。她不能像抛棄過去的生活那樣幹脆地抛棄它,因而梓蘭渴望在漫長的旅途中學着接受它,接受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談何容易。

梓蘭入行的時候她的前輩就告訴過她,在哥倫比亞,法律禁止歧視礦石病患者——如果誰敢在大街上對着別人裸露在體表的源石結晶指指點點,或者投去異樣的目光,那麽馬上就可以就近到警局去告他歧視,大概率可以得到一筆不菲的賠償。毫無疑問,哥倫比亞的法律是先進的、民主的——但哥倫比亞的時尚圈有自己的法律。

疾病是不美的,疾病是腐爛、侵蝕、惡臭、畸形,疾病是從根本上遭到厭棄的。所有那些與“死亡”、“異常”、“頹廢”有關的特輯選題,都不過是找了一群健康美麗的模特在攝影棚裏搭建起來的晦暗布景裏佯裝抱恙無病呻吟罷了,讀者和觀衆目不轉睛地盯着這些惺惺作态的美人,竟真的以為自己在欣賞醜陋與真實,自己是尊重多元化的,自己是開放的、自由的。

——醒醒吧,美不是民主自由,美是獨裁。美就是美,從本質到皮囊,都不容許任何瑕疵。

一個罹患礦石病的編輯沒有臉面在時尚雜志社繼續工作下去,這是對整個行業的玷辱。梓蘭是主動請辭的,她絕不能留在那裏繼續工作直到某天她的病症暴露,她知道自己承受不住那樣的羞辱。

一個有職業操守的時尚界從業人員就該如此:兢兢業業地工作,磨煉自己的嗅覺,随時随地保持完美的狀态,年紀大了之後就選擇一個合适的時機從善如流地功成身退——如果得了礦石病,就趁着誰都沒注意到,體面地辭職離開,萬一猶豫不決或者抱着僥幸心理被人發現了,那就會被釘上恥辱柱遭人唾棄,征信也會上黑名單。

梓蘭認為自己算是非常體面的了,果斷地、體面地結束了一段幸福的人生。在最好的年紀從事一份自己熱愛的職業,薪資不菲且受人仰慕——簡直就是受神眷顧的歲月,還有比這更美滿的生活嗎?絕不會再有了。

梓蘭捏着那一紙診斷書,站在哥倫比亞融化一切的灼熱日光裏,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擁有那樣如同夢想照進現實一般的燦爛人生。

第一片源石結晶從她後頸下的骨珠上長出,猶如一座海中孤島。接着細密如鑽石碎屑的晶體沿着肩胛骨的走勢緩緩浮現,仿佛要生出一對黑色的翅膀,牽引着她堕入深淵。

梓蘭在旅途中多了一筆不菲的額外開支,因為她幾乎打碎了住過的每一間旅館房間裏的鏡子,不得不在結賬的時候進行賠償。每天早晨,梳洗完畢,她都要圍上深色的絲巾遮住後頸下若隐若現的解禁,然後戴上絲質手套藏住手掌中被碎玻璃割出的傷口,走出門去,她仍是個靓麗的女子,走在街上有着不低的回頭率。

每當梓蘭覺得,差不多了,她可以同自己和解了,她便去往新的城市,入住新的旅館,接着無一例外地在見到嶄新的鏡面的那一刻,抓起手邊任何可以扔過去的東西狠狠砸過去。新的旅程,新的國度,新的傷口,但仍然是,舊的病症,無藥可救的梓蘭。

梓蘭自動離職沒能拿到任何補償,潇灑地游玩了兩年卻沒有任何收入,再加上這種不可控制的破壞行為,梓蘭的存款就快見底了,東國的雨季結束後,她的人生就将徹底跌入谷底,再也沒有爬起來的可能。

梓蘭踢開滿地破碎片,走到洗手臺邊擰開水龍頭,熟練地開始沖洗傷口和血跡,白瓷的洗手池很快溢滿一池血水。她盯着緋紅的水面上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心裏想着,等到這場旅行的終末,就結束這段人生吧——趁着它還沒有變得像這鏡子一樣殘破不堪,趁着那些美好的日子還尚存餘溫,結束它吧。

她沒有機會再與自己和解了。

梓蘭把一片狼藉的盥洗室收拾幹淨之後,夜幕便降下了,她處理了傷口,換了一身衣裙,拎上常年随身的傘和精致的小手包——她工作時用的托特包已經降級成了她的旅行袋,準備出門去夜市上找點吃的。

走到門邊的時候,梓蘭低下頭,發現一張卡片滑過門縫,停在了她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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