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梓蘭來到東國之前,對“牛郎”這一職業一無所知。
在哥倫比亞,幸福感、快樂這種東西,是無法作為服務被提供的——即使是性工作者,也不負責提供“幸福與快樂”,他們只提供合法釋放力比多的途徑罷了。想要獲得幸福、感到快樂,只有兩種途徑,勤懇工作,或者去嗑藥。
沒人樂意花費心思去取悅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存在泛濫到這種地步的人道主義。人人都只為自己的中産生活夢想而勞碌奔忙,既不會寄望于他人來體貼自己,也無暇去寬慰他人。
聽聞東國有這種美麗男女聊天賣笑、兜售酒水以賺取金錢的産業之後,梓蘭覺得頗為可笑,到底是多麽空虛的人才需要陌生人的只言片語和虛假的溺愛來填滿自己的心?這樣的人太軟弱了,就算不得礦石病,也會被殘酷的現實打垮的。依靠自己微薄的薪資做着轉瞬即逝的公主夢,太可笑了,梓蘭決不認同這種做法。
梓蘭把卡片撿起來,看也沒看,直接扔進了桌邊的垃圾桶。而她一回頭,就看見又一張卡片貼着地毯從門縫裏滑進來。梓蘭愣了一下,皺了皺眉,再一次拾起卡片扔進垃圾桶。她轉過頭,第三張卡片果然已經不屈不撓地躺在了門前的地毯上。
卡片第四次滑進門縫的時候,梓蘭一腳踩停那張輕飄飄的、散發着夢幻光澤的紙片,一把拉開了房門,居高臨下地睨着趴在地上透過門縫往裏張望的月見夜。
“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做牛郎這一行做到月見夜這個段位,是斷然犯不着幹從門縫裏塞卡片這種勾當的。
每天晚上指名的客人都多到忙不過來,争相砸錢想要當他Ace的客人排隊能繞東國國境線一圈;Before和After除去固定休息日外全部約滿——有的客人甚至會為了擠上額外約會的名額而提出不介意三人行或者多人行;計算當夜銷售額的時候,女客人們點給月見夜的唐培裏侬從不按支而是按打來數;就算是普通的工作日也能一晚上喝掉一座香槟塔;就連牛郎行業最忌諱的話題——枕營業這件事上,月見夜的業務能力也是無人能比的。
東夜魔王這種名號不是随便什麽人都當得起的。
月見夜入行半個月之後就再也沒有做過親自招攬客人這樣的低級工作了——頭牌牛郎尾随陌生的女性到旅館房間,往人家門縫裏塞卡片,這種事情傳揚出去他就直接社會性死亡了。可是那天,月見夜不僅塞了卡片,還趴在地上偷瞄;看見人家把卡片扔掉之後還锲而不舍繼續塞;不僅持續塞卡片騷擾對方,還被對方當場撞破。
丢人嗎?
丢人。
還幹嗎?
還幹。
月見夜好不要臉皮地站起身來,落落大方地拍了拍衣襟上沾到的灰塵,鎮定自若地露出燦爛的營業笑容,權當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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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小姐,您今晚有空嗎?敝店今夜有慶祝活動,啤酒大放送、指名八折,新客到店還有超低一小時體驗價,僅限初回……”
梓蘭伸出手止住了月見夜的喋喋不休,順便略微別開了一點視線,月見夜敞了半襟的亮粉襯衫實在是殺傷力駭人:“抱歉啊,我對牛郎這種的……沒什麽興趣。”
“是嗎,如果是這樣,我就不勉強您了。”月見夜從善如流地答道。
梓蘭有些意外,沒想到他放棄得這麽痛快——畢竟在梓蘭的印象裏,這種營業額至上的暴利行業,招攬起客人來大多相當賣力,死纏爛打的也不在少數。
“與此相對地,您能笑一笑嗎?”
“啊?”梓蘭用一種警惕的眼神盯着月見夜,絲毫不遮掩她被冒犯的不快,“你這什麽,性騷擾嗎?”
“這位小姐您沒注意到嗎?”
月見夜靠近一步,梓蘭皺了皺眉,剛要退後,卻被月見夜用像專業歌者的呼吸練習那樣勻長而遙遠的吐息吹送到耳邊的低語驚住了。
——“您好像,已經笑不出來了吧?”
梓蘭的眼前飛速閃過一池血水,一地碎片,還有她骨珠上那片淺海罅隙間浮起的島嶼般的黑色晶體。
梓蘭一把推開月見夜,聲色俱厲道:“我認識你嗎?別随便對陌生人胡說八道!”“我不是開玩笑的,恕我冒昧——小姐,您需要看心理醫生。”
梓蘭頓時覺得腦門一沖氣血上湧,漲紅了臉剛要罵,“您不相信的話,試着微笑一下好嗎?”月見夜提議道。他頗會察言觀色地退開兩三步,恰好站在梓蘭的心理安全距離之外——梓蘭一貫不和人親近,安全距離比常人長出更多。
頭牌牛郎仍然坦然地微笑着,帶着一種不合時宜也難以忖度真意的誠懇,梓蘭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像牛郎看一位想招徕的客人,而更像一個朋友坐在病床邊關懷着郁郁寡歡的知己。
虛情假意。梓蘭在心裏唾棄道。在她眼裏,月見夜就是一個手藝精湛的工匠,他的只言片語就如匠人随手拈起一團柔軟的人造材料,三下兩下就捏成恰到好處的形狀,嚴絲合縫地填補住心髒上空洞的裂口——明知那是假的,卻還是渴望那一瞬間裂口被填補的幻覺。
只有稍縱即逝的一瞬間而已。
那一瞬間,鬼使神差般地,那句已經被她擦去的廣告詞重新在她的意識裏浮出水面。
——成為東夜魔王的公主。
那一瞬間,梓蘭的心輕輕墜了一下。
梓蘭做了一次深呼吸。嘴角慢慢地向上牽起,面部肌肉僵硬得抽搐起來,牙齒被帶動着不停地上下磕碰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細碎聲響,聽上去搞不好就要咬破舌頭。
梓蘭扯動着嘴角想要微笑,卻猝不及防地流下淚來。她怔怔地看着月見夜,無助得仿佛随便什麽人向她伸出手,都可以輕而易舉帶走她。
“梓蘭”在破碎。
沒有人是真的天真無邪。在知曉關于人生的真相之後,任何人都休想恢複完好如初。
月見夜忽然不再笑了,也不再談論有關“笑”的話題了,就好像這個世界從來不存在笑容,人并不非得要會笑才行。他想了想,說出了今晚的第二個提議。
——“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您似乎餓了。”
入夜時分,街上的人多了起來。東國的城市光污染沒有哥倫比亞那麽嚴重,梓蘭感到很舒坦。黯淡的建築輪廓也好、微黃的路燈燈光也好,甚至人來人往繁複重疊的腳步聲,還有和微薄的花香一起裹挾在晚風裏飛速逃亡的天聲人語,都帶着一股窩心的靜谧感。
梓蘭謝絕了月見夜為她拎傘提包的好意,她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被陌生人在第一次碰面後随意揀拾走的女人,即便她一無所有,她也不能兩手空空。
月見夜領着她在曲折複雜的小巷子裏七繞八繞終于來到一家很小的店面,掀開門簾進去不到十步的進深,只夠容納五六個人。
月見夜點了兩份醬油豚骨拉面,面要硬。
梓蘭單手托腮隔着竹簾聽拉面師傅用面簍甩面的聲音,啪,啪,啪,幹脆利落,又帶着一點點東國雨季般的水氣,覺得有趣;在桌子上用活動式木板隔出來的單人用餐隔位很狹窄,桌面也很狹窄,放調料罐的架子也很狹窄,但都有趣,就連玻璃罐子裏半透明的漬紅姜片,梓蘭竟也覺得有趣。
面很快就端上來了,月見夜自說自話地打開兩人之間的活動木板湊過來,把單人位變成雙人位——“幹什麽啊你!”“一個人吃面不會寂寞嗎不要客氣讓我這個東道主來陪你吧!”“不會啊完全不會!來這裏吃面的都是一個人吧,大家都不寂寞啊,不要看不起一個人!”——不知不覺間已經從客客氣氣保持距離的陌生人變成了這樣厚臉皮與超嫌棄的對話氛圍。月見夜拿着手動研磨器熟練地把芝麻磨成粉狀,在梓蘭的碗上鋪出厚厚一層芝麻碎,噴香四溢,讓梓蘭這樣由于工作關系見慣了名流尚品的人都不禁流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梓蘭小姐會用筷子嗎?”“姑且會用。”“請。”
月見夜那一行管這個叫“Before”。晚上是男公關的主要營業時段,在此之前的時間裏與客人的單獨約會就是Before,與此相對地,在營業時間結束後繼續約會就是After。梓蘭默認了這個所謂的Before,按照月見夜的話說,來東國旅行,除了特色料理,東國的紅燈區文化也是值得體驗的風俗人情,不趁着入店優惠體驗一次未免太虧了。
如果是旅行的一部分的話。
反正旅行終歸會結束,不過是漫長的、痛苦的工作日中被采撷出來的一片點綴,不需要有任何負擔。
不管過程有多麽精彩紛呈,最後還是會重歸虛無。
梓蘭這麽一想就覺得輕松起來,她已經不準備繼續她的人生了,最後那一點存款都在東國揮霍殆盡也無所謂。
她突然湊到月見夜的耳旁,很近很近,幾乎把果香味的淡色唇彩蹭到月見夜的臉上。
“喂,月見夜……”
月見夜冷不防抖了一下,尖細的筷頭磕到了碗沿,一聲脆響聽着像誰锒铛入獄。
“怎,怎麽了?”他少見地打了個嗝楞,梓蘭想笑。
用錢買的也行,虛情假意也行,毫無意義也行。
揮霍吧。燃燒吧。盡情地做夢吧。倘若人生還剩下僅存的一截蠟燭,那就點燃它吧,讓那一星可憐的燭火在所剩無幾的時日裏撕心裂肺地溫暖她吧。
讓她成為誰的公主吧。
梓蘭在拉面店老舊的頂燈投下的昏黃照影裏,露出一個冰冷而迷人的微笑,像蒼白的幽靈在低聲呢喃。
——“把醋遞給我。”
很快梓蘭就後悔了。
——就算是最後的一丁點人生,在這種地方揮霍殆盡的話,也根本溫暖不了任何人啊啊啊啊!!
燈球快速旋轉着,在本身就使用了許多玻璃隔斷和反光質料的室內裝潢中,五顏六色的打光簡直就是災難,一群男男女女猶如妖魔鬼怪圍着香槟塔狂歌亂舞。
打碟的DJ音樂素養慘不忍睹,不知道為什麽淨是一些刺耳得不行的電音搖滾,那些扭曲的音符一陣又一陣地噴射出來,反複研磨梓蘭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神經末梢。最無法忍受的是,面前陪座的這些牛郎們,浮誇得一個賽過一個的洗剪吹發型。他們好像都很尊重月見夜——因為梓蘭是被月見夜帶進店裏的客人,不過月見夜是頭牌,每天來指名他的客人很多,他不得不在幾桌之間周轉,每一桌只坐下陪聊十分鐘左右。月見夜把梓蘭安置好之後随口囑咐了一句“要好好招待梓蘭小姐,務必讓她忘記一切不愉快”,這群花枝招展、扮相各異的雞窩頭便将她團團圍坐在中間,用唾沫星子淹沒了她。
“讓她忘記一切不愉快”的娛樂節目包括冷笑話比拼、單口相聲、模仿秀串燒、糗事自爆大賽等等。
梓蘭确實忘記了一切的不愉快,因為她快抓狂了。她問旁邊一個走狂野風的莫西幹頭,月見夜呢?莫西幹頭表示聽不見,音樂太吵了。梓蘭不得不招招手讓他靠近一些。
“你們為什麽都坐得這麽遠?”明明三五個人把卡座都擠滿了,卻愣是在她左右兩邊留出了真空區域。“因為梓蘭小姐的指名是月見夜先生,只有指名牛郎能坐在客人旁邊的位置,這是行規。如果我們坐得太靠近梓蘭小姐的話,月見夜先生會生氣也說不定。”“哈——你們管他叫‘先生’啊。”“月見夜先生是很優秀的前輩,我們都很敬重他。”梓蘭驚訝地挑了挑眉,“你梳着這麽一個發型,認認真真說什麽很敬重別人……也太滑稽了。”“梓蘭小姐吐槽超強!”莫西幹頭哈哈讪笑,但仍強調,“雖然我是很滑稽也說不定,但是月見夜先生确實是值得尊敬的人。”梓蘭不置可否。
“月見夜先生這樣優秀的人,今天就要隐退了,實在是非常可惜。”
“啊?隐退?”梓蘭一愣。“是的,隐退,今天店裏舉辦這麽盛大的活動,就是月見夜先生的告別儀式……”
突然,DJ換了碟子,店裏放起了極具感染力的打擊樂,就像是某種特殊的、強烈的信號。莫西幹頭說了什麽梓蘭都聽不清了,只聽見DJ開麥喊道,“注意——全體在C-16桌的公主大人那裏集合——”所有牛郎都站起身,向靠南的一桌聚攏過去。
“這又怎麽了?”
“有客人給月見夜先生點了特殊的香槟,接下來要表演香槟call,我先失陪,梓蘭小姐。”
梓蘭擡頭張望了一下,看見有人遞給月見夜話筒,他的嗓音透過音質優良的擴音器傳出來,猶如漫漶的洪水傾瀉在廳堂裏。
“歡迎來到東夜魔王的城堡,公主大人,感謝您的指名!”
雖然很聒噪,但意外的不難聽。沉重的,溫柔的,帶着些許被酒精澆壞了的沙啞。比起滔滔不絕地編織那些蜜糖色的夢幻情話,也許他更适合講久遠而深沉的故事。
“能得到公主大人的青睐是我的無上光榮,今夜,也想将最幸福的記憶奉獻給您!”
牛郎們在月見夜和打碟DJ的帶領下開始男性水販行業的特色香槟Call,一人唱衆人和,一呼百應的模樣确實像通知夜晚的國王,踩着古典的呼和山呼海嘯一般氣勢驚人,旁觀的客人們也抱着愉快的心情欣賞。空氣開始沸騰,冒着色彩斑斓的透明泡泡。
“嗨!嗨!嗨嗨嗨嗨——!Champagne Call——”
“嗨!嗨!嗨嗨嗨嗨——!Heaven Fall——”
梓蘭靠在柔軟的沙發上,食指輕輕敲打膝頭,雖然這一套看上去浮誇又俗氣,但确實挺有趣的。
在月見夜的喊聲裏,梓蘭的視野變得模糊了。她眼裏所有的景象都變得溫柔,模棱兩可的那種溫柔,理性也可,感性也可;傲慢也可,自卑也可;酩酊大醉也可,孤獨地清醒着也可;疲憊地生與寂靜地死皆可。
無論做出什麽選擇,無論說出什麽話語,無論本身是什麽樣的存在,在這裏都會被接納,都會被原諒。
在這裏,誰都是公主。
梓蘭笑了,在空蕩蕩的卡座裏一邊笑一邊流淚。
一旁心細眼尖的服務生下了一跳,趕忙躬腰小碎步來到梓蘭旁邊,一副關切的神情:“客人,公主大人,您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我也要。”梓蘭揩了揩眼淚,輕輕吸了一下鼻子,端起桌上的淡啤酒一口喝完,空杯子墩在桌上,然後指指人群中心的月見夜,“我也要那個。”
服務生順着她的指尖看過去,“啊,您是要指名的公關過來嗎?我馬上去叫他,您稍等。”
梓蘭一把拽住服務生的衣擺。
“不是,我是要香槟。”
她說。
“诶?”
“我要點香槟。
“要有香槟call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