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曦從旋轉樓梯上下來,遠遠望見那人還在客廳裏坐着,沒來由生了氣。
面上挂起一絲冷笑,緩緩上前,“沈先生。”
男人将面龐擡起,膚色略顯蒼白,眼底有一圈疲憊的暗影,仍是掩不住的标致相貌。
柳曦面上并無波瀾,聲音卻降了幾度:“別等了,他不會下來。”
男人聞言牽扯嘴角,勉強一笑,輕聲道:“嗯。”
一個字,就耗盡了所有氣力。
慢慢從沙發上立起身,将西裝外套披在身上,嘆氣道:“幫我向他問聲好。”躊躇半晌,“讓他照顧好自己。”
柳曦抱起胳膊:“這個自然,不勞沈先生操心。”聲音冷得一碰就會掉下冰碴子。
男人無奈地笑了下,不知是難過還是自嘲,在口袋中摸索許久才找到車鑰匙,緩緩轉身出了門,身影與來時一般搖搖欲墜。
柳曦面無表情,只吩咐家仆鎖門,返身上樓。
柳舒正靠在床頭,手中握着一本書,就見門被小心翼翼拉開一條銀鏈般的縫。
不肖多想,也知道來者是誰。
不由笑了下,輕聲道:“進來吧。”語調柔緩,如羽毛般,輕易可以飄到天上去。
柳曦翻着甜甜的娃娃笑,撒嬌般地:“哥哥。”神情十足地讨好。
柳舒的笑容忍不住蔓延開,雙眸含着一潭秋水,又凜冽又溫柔,指尖略動将書頁阖上。
柳曦蹑手蹑腳爬上床,裹上被褥與哥哥緊緊擁在一處。
柳舒心底默默一笑,思量着弟弟還是小孩子呢,怎麽也不肯一個人睡的,好似個奶娃娃。頓時生出十分的疼愛,也将柳曦摟緊了。
柳曦仿佛得到天大的許可,圓溜溜的眼睛彎出好看的弧度,雙手不安分地在哥哥身上摸來摸去。
柳舒不由失笑,止住那雙胡揉亂摸的手,刮了把弟弟的鼻尖,親昵地:“你呀,小色鬼。”
柳曦半點也不在意,只癡癡地笑。
哥哥怎麽就這麽好看呢,白瓷面龐,骨肉停勻,手臂好似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觸之溫潤,黏黏膩膩叫人舍不得丢手。
真是怎麽看也看不夠,怎麽摸也摸不夠的。
柳舒哪裏不曉得弟弟的心思,只岔開話道:“聽說你前幾日同秦先生出去了?”
柳曦心裏略一驚,手頓了頓,膠片定格般,頃刻恢複笑嘻嘻神情:“真是什麽都逃不過哥哥的眼睛。”
暗自腹诽:哪裏的耳報神這麽敬業,要下拔舌獄的。
又趕緊替自己辯白:“只是談些商場上的事,向秦先生讨教幾招,喝杯咖啡的空而已。”
柳舒忍不住笑:“我這旁人都看出來秦先生的醉翁之意了。”
一番話把柳曦說得面色微微暈紅,愈發欲蓋彌彰:“秦先生是前輩,前輩邀約,自然不好拒絕的。”
柳舒瞧見弟弟困窘,便道:“是了是了。”并不點破。
柳曦低下頭去,半晌才擡起來,“今天那個人又來了,在樓下坐着,我沒讓他上來。”
柳舒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哪一位,輕聲應道:“嗯。”
柳曦小心觀察哥哥面上表情,怕傷到什麽似的,“我也不趕他,就叫他在樓下坐着,讓他知難而退。”
柳舒故作驚訝:“難得小曦想出這麽個折磨人的法子,真是鬼精鬼精的,以後可不敢得罪你。”
柳曦露出狡黠的笑,邀功一般,“他那是自找的難堪,還巴巴地天天來。”
柳舒指尖點下弟弟額頭:“你這個促狹的,秦先生怎麽就看上了呢,招惹上柳家小公子,以後也是有的苦吃。”嘆口氣,十分地惋惜。
柳曦眼睛瞪得溜圓,連聲叫道:“哎,說你的事呢,怎麽扯回我身上了!”
又趕緊遮掩:“不說了,睡了睡了。”匆匆忙忙閉眼睛,在柔軟的被褥下蜷成一團。
柳舒心裏暗笑一陣,細細打量弟弟的睡顏,二十出頭的男孩子,容顏卻還像初生的小奶狗一般,性子也像,喜歡的東西就要捧到天上去,不喜歡的就使勁揉搓。初入商場,藏不住的孩子心性,接人待物難免不周全,稍不得要柳家長輩費心。
到能夠全盤接手家族企業,獨當一面的時候,不知要花去幾年光陰呢。
他心裏默默嘆一口氣,終究還是舍不得弟弟。
只是柳家的孩子,有幾個可以在溫柔的甜夢中過一輩子,被寵愛一輩子,遲早要出來見人。那個秦先生,看似儒雅謙和,秀蘊于內,心思卻頗深,在商場上亦是長袖善舞,俎樽折沖,無往不利。柳曦落在他手裏,可別吃什麽虧呢。這孩子雖聰慧早熟,與秦先生比卻是十足的稚嫩,無論如何無法與商場裏摸爬滾打多年的成熟男性相周旋。
柳家與秦家素有生意往來,利益息息相關,千絲萬縷,憂戚與共,拒絕是斷然不能拒絕的。暫且吊着秦愈湖,生意場上牽制,他也不敢對小曦胡來。
兀自憂慮了一番,也是無解,走一步看一步罷。
慢慢阖上眼簾,也睡去了。
下一刻,柳曦倏地将眼睛睜開,眸子十分地清明。
唉,哥哥還把他當小孩子呢。
柳家的人,哪一個是任人擺布的。
細細打量哥哥的面龐,真是說不出地好看,面似凝霜,肌理細致,眼角眉梢脈脈含情,身上也香噴噴的。
這麽好看的人,怎麽偏偏遇上那樣的事呢。
真是叫人心疼也心疼死了。
想想發生在哥哥身上的事,真叫人既膽寒又咬牙,那麽溫柔的哥哥,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卻遭受最多的傷害。
偏偏哥哥還替他擔心。他柳曦可不是心軟的,那個人就是在樓下坐十年,化作一塊石頭,也休想上得樓來。
連口茶水也不給。
兀自咬牙切齒一番,想心思想得眉酥眼重,困困倦倦,也睡去了。
第二日是周末,陽光十分的好。
柳曦沒有早起的習慣,睡到日上三竿才睜眼。柳舒卻是早醒了,瞧着弟弟尚處在迷惘混沌中的面龐,憂心忡忡道:“怎麽臉上都是口水。”
柳曦連忙去摸臉頰,恍然發覺受騙,叫道:“哥哥怎麽這樣!”
兄弟二人在床上調笑打鬧滾作一團。
家仆輕輕敲了門,在外面道:“二位少爺,有客人來訪。”
柳曦支起身,道:“是誰?”
外面回應:“秦愈湖,秦先生。”
柳舒道:“哎呀,這麽勤快。”
柳曦趕緊撇清:“秦柳兩家幾十年的交情,許是來話話家常。”
柳舒幾乎笑出聲:這麽欲蓋彌彰。
又不免生出一絲憂慮:歡場上俱是逢場作戲,故作情深,弟弟可別一番真心進去呢。不然他多少氣力才能把柳曦撈出來,只怕撈出來的,也不是最初那個粉琢玉雕的柳家小少爺了。
這樣的事,發生在一人身上已經足夠多。
穿戴一番,兄弟二人一同下樓去。
遠遠瞧見沙發上坐着個人,生一副美人面皮,容顏清俊,鬓若刀裁,唇角帶笑,端端正正坐着,謙謙君子的好态度。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位教書先生,終日與筆墨為伍,殊不知秦愈湖商場上的聲名,金戈鐵騎,烽火漫天。
柳舒在對面坐下,素手斟得茶來,道:“秦先生今日因何事登門?”
秦愈湖道:“周末造訪,并無公事,閑聊話家常罷了。”
柳舒抿唇一笑,“這倒稀奇,我是不記得柳家和秦家有什麽家常可供消遣。”
柳曦心中暗笑,哥哥這是要為難秦先生呢。
也不開口,靜靜地看秦愈湖作何反應,橫豎哥哥這關是肯定要過的。
若連這點微不足道的小難小險都過不了,後面豈不要被柳家碾成灰。
秦愈湖面帶微笑,正要開口回應,卻聽門外一聲動靜,有個人影輕車熟路跨入屋內。
柳舒擡起頭,半晌垂下眼,淡淡道:“今天這麽熱鬧。”
來者目光綿長,胸中似有千言萬語,無處傾訴,最終只輕聲道:“難得你肯下來。”話語浸入一層青霧,影影綽綽不知含了怎樣心思。
柳曦瞥一眼,涼涼地:“昨晚才被打發走,這就又來自讨沒趣了。”
來者略略一笑,并不生氣,低頭摘去手套。
秦愈湖望向柳家兄弟,猶豫道:“這位是……”
柳舒面容平靜地回應:“沈家大少爺,沈瞻。”
瑩白的指尖卻禁不住發顫,熱茶水潑灑在針織衣物上,升騰起一縷微弱的煙霧,仿佛籠上淺紗的紛繁過往,若隐若現,轉瞬消散在空氣中,再不留絲毫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