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洛冉手上慢慢動作,一邊道:“我還記得很多年前,你被送來搶救的那一晚,也像今日一般下着雨。你身上又是水,又是血,衣服爛了,渾身浸在淡紅色裏……”
柳舒閉着眼睛,輕聲道:“那時吓着洛醫生了罷。”
洛冉搖搖頭,明知道柳舒看不見,“傷得那麽重的病人醫院裏不少,大多哭着叫痛,或捂着臉呻吟,唯獨你一個木楞愣沒有表情,眼睛裏也是空的。”
柳舒笑了下,“真的?我倒是記不清了。”
洛冉一聲嘆息,道:“遇見你也是巧合,那晚原本不是我值班,醫院同事臨時有急事求我頂替。”
柳舒笑道:“沒想到就此被我纏上,後悔也來不及了。”
洛冉挑起眉:“的确是孽緣,治了這麽些年還得去醫院報道,真是要把我氣死。”
柳舒邊笑邊翻過身,正對着洛冉,目光交織:“你要求這麽高,做病人也是辛苦,大把錢財散出去,還要看你臉色。”嘴唇被咬出血,膚色白得刺目,紅者愈紅,白者愈白。
洛冉喉結略動,抿唇道:“誰叫你是個不讓人省心的。”用紙巾擦幹淨手,将藥蓋子擰回去,置在床頭櫃上。
柳舒垂下眼睛,睫毛顫動個不停,仿佛蝶翼飛在狂風裏,輕易會被扯碎,“我那時都不想治了,你非要我治,現在又怪我……”
柳曦正欲下車,柳宅大門突然打開,一個人影就着門內光亮而出,大步邁入冬日寒風冷雨中。他定睛一看,竟是洛醫生,不由暗暗驚奇。
也不好出聲,只靜待那人上了車開出去,自己才從車內下來。
一上樓推開卧室的門,急急道:“我方才在下面見到洛醫生了,可是哥哥身上有什麽不好?”
柳舒捧着茶盞倚在床頭,背後墊着靠枕,搖頭道:“我終日躺着,能有什麽事,洛醫生要我替他試藥來着。”
柳曦道:“這大晚上的,下着雨,他倒是想得出。”
柳舒不以為然:“我一周跑醫院三趟,見他的次數比見你還多,有什麽好奇怪的。”旋即豎起眼睛,“我還未打探你,你倒打探起我來了,今日怎麽沒在公司過夜?”
柳曦脫掉外套挂在衣架上,暈頭混腦爬到床上:“還不允許我休息一天?最近累也累死了。”尚未睜眼的小奶狗一般朝哥哥身上蹭。
柳舒虎起臉道:“天塌下來有我姨丈和你舅舅替你扛着,再不濟還有秦先生搭把手,你倒有臉喊累。”
柳曦一臉痛苦,悶聲悶氣地:“我怎麽就沒臉喊累了,幹活最多的是我,受委屈的還是我。父親又不在公司,就知道和母親在鄉下種番茄,哥哥你也不幫我。”
柳舒心內笑了一番,道:“我這不是身子不濟,坐着也疼,站着也疼,不然哪舍得你一人辛苦。”
柳曦仰起面龐道:“那哥哥可得趕快把身子養好,回公司替我分憂解難。”眸光似嗔還喜,飽含默默期待,仿佛一朵雪花墜入潭水。
柳舒指尖一刮弟弟微翹的鼻尖,薄涼道:“我好日子還沒過夠呢,才不巴巴回去替你賣命。”
柳曦委屈地摸摸鼻子,“說得好像不是你的公司似的。”
柳舒笑道:“我是不要的,就給你白撿個便宜罷。”
柳曦仍是委委屈屈:“這哪是便宜,分明是個甩不脫的包袱。”
柳舒心內又笑一陣,指指床頭櫃上的藥,岔開話道:“這個每日塗一次,解疼的,以後你幫我弄,我不想別人看我身上。”
柳曦怔怔瞧着,半晌點頭:“嗯。”
過了幾日,連綿陰雨停了,天上難得露出太陽,院內草葉被陽光盡情撫摸,在冬日裏顯出幾分可愛。公司的事也忙完一段落,年末結算也清了,總算偷出些空閑。
柳舒在客廳沙發上看書,身上蓋着薄毯,柳曦在一旁打電話。
柳舒眼睛在書頁上,耳朵卻豎起聽弟弟說些什麽,過了會兒捂住嘴笑,心道果然是打給秦先生呢。
待弟弟放下電話,便道:“談個戀愛,總歸要把人吊上一吊,讓人摸不清心思,才好掌握主動。你倒好,癡纏個不休,就不怕秦先生厭煩?”
柳曦嘟起嘴,小孩子似的:“我哪裏癡纏個不休了,打個電話喊他過來吃飯而已。”
柳舒啞然失笑。
晚些時候,果然秦先生的車駛入。
秦愈湖進了屋,脫下質地上乘的圍巾和外套,依舊眉目如畫,風度翩然,半點不帶混跡商場的圓滑精明。
柳家兄弟上前寒暄幾句,吩咐家仆準備擺飯。
剛布置好碗筷,沒想到又來了客,來者好看是好看的,只是臉色蒼白了些,被霜凍住的柳梢一般。
柳曦正好坐下,乍一擡眼瞧見來者,瞬時拔高音調:“這誰呀,這麽面生。”
柳舒頭也不擡,讓家仆再拿一副碗筷,面上無甚表情。
沈瞻有些高興,至少明面上是沒被拒絕的。
柳曦冷笑道:“這怕是掐準飯點來的,沈家缺這點吃食不成。”
沈瞻任由他口上刻薄,也不反駁,只細細打量柳舒,嘴角帶着淺淺笑意。
家仆把碗筷送上,柳舒伸手推到沈瞻跟前,仍是不理睬,專心致志在燈光下檢查瓷勺有無磕口。
縱是如此,沈瞻也高高興興接過,碗沿尚留着柳舒指尖餘溫,他手觸上去,仿佛天大的獎賞,細想也是十分可憐了。
片刻菜一道道送上來,還有羊肉骨頭湯,在盅裏煲了好幾個小時,骨頭都熬爛了。
柳曦只顧與秦愈湖談笑,半點也不瞧姓沈的,柳舒只喝了幾口湯,唇間含着一小塊骨頭呆呆發怔。
沈瞻瞧那模樣着實惹人憐愛,忍不住道:“好歹吃點,看你瘦的。”
柳舒搖頭道:“肉太肥怎麽吃,膩死人。”
沈瞻道:“吃些蝦也好,不膩的。”
柳舒皺起眉:“我不會剝蝦,麻煩也麻煩死了,懶得吃。”
沈瞻忙道:“我來剝就是。”伸手從盤裏取出一只蝦,自顧自開始剝。
柳舒瞧着好笑,也不開口拒絕,沈瞻剝一只,他就吃一只,配合倒也默契。一頓飯吃罷,沈瞻面前一堆蝦殼,半只蝦也沒入口。
家仆泡了茶,四人在客廳裏閑聊。
柳曦瞧見沈瞻坐過來,皺眉連聲道:“你身上腥死了,離我遠點。”
柳舒吩咐家仆取檸檬水,讓沈瞻就着玻璃碗洗手。
沈瞻依言洗了,“還有味道沒?”
柳舒小心湊近聞了下,鼻尖抵在沈瞻指尖,面上并無漣漪,沈瞻卻心跳加速,差點失聲喊出來。
畢竟多少年沒這麽近過了。
柳舒擡起臉道:“好多了。”面龐有了血色,才吃了蝦,嘴唇殷紅。
柳曦仍舊緊皺着眉:“還是離我遠點。”
柳舒笑道:“你狗鼻子。”然而還是讓沈瞻坐遠些。
沈瞻樂于從命,歡天喜地坐到遠處。
柳曦與秦愈湖聊着天,眼風不時朝旁邊二人掃過去,心內暗暗稱贊哥哥真是好手段。也沒開口,就讓姓沈的白白做一晚勞力,剝蝦剝得不亦樂乎,半塊也沒吃進嘴裏。
也不拒絕,也不趕出門去,就這麽慢慢地擺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