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一晚有一搭沒一搭着實逗柳舒說了不少話,沈瞻興致頗高的樣子,面色也不似初來時那般蒼白了。

柳舒面容平靜,無悲無喜,披着件薄外套,懷揣手爐,陪沈瞻走到院內停車處。

沈瞻從口袋中摸出鑰匙,并不急于開門,站在車前躊躇半晌,才道:“難得你肯敷衍我,要是能經常這樣就好了。”又悲傷又滿懷希望。

柳舒瞥一眼,淡淡道:“誰那麽閑。”

沈瞻笑一下,有些困窘,“我對着你,總是有時間。”

柳舒瞳孔晦暗,眼角眉梢凍着臘月冰霜,冷着面孔沒做聲。

沈瞻垂下面龐,睫毛映着柳宅透出的淺光,近乎透明,“你先別拒絕,留我一絲一毫的希望,讓我掬着這點希望活着。”

柳舒抽手緊了緊外套,臉孔浸在一團陰影裏,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依舊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沈瞻擡眼試圖打量,然而面前的人背着光,瘦弱軀體蜷縮在針織衣物中,無論如何看不清神情。他似乎明白不會再得到任何回應,認命地轉身打開車門。

背對着柳舒許久,最終還是忍不住回了頭:“你回去吧,外面冷。”

柳舒便轉身走了。

沈瞻有些寂寞地笑一下,旋轉鑰匙發動汽車。

柳舒回到客廳,見秦愈湖正從衣架上取圍巾,不由道:“秦先生不多坐坐?”

秦愈湖笑道:“明天一大早有會,不然我是想多待會兒的。”

柳曦上前道:“我送秦先生出門。”

柳舒颔首道:“應當的。”徑自緩緩上樓。

在床上躺了會兒,翻去幾頁書,就見柳曦推開卧室的門。

他打開床頭燈,拍拍身下被褥,道:“還不快上來。”

柳曦踢掉拖鞋七手八腳爬上去,摟緊哥哥的腰,直嘆暖和,仿佛一頭才出生的幼熊。

柳舒挑起眉,“誰叫你在外面待那麽長時間,有什麽話和秦先生說不夠的,身上凍得像個冰坨子。”

柳曦皺着鼻子,“誰知道聊那麽久。”

柳舒手肘撐着腦袋,支起半邊身子,目光掠過去:“和秦先生聊了什麽,說與我聽聽?”

柳曦吸吸鼻子,含混地:“沒聊什麽。”

柳舒不由驚訝:弟弟居然有事瞞着他了呢。

禁不住心內感嘆一番兒大不中留。

柳曦瞧着哥哥面色不渝,趕緊道:“瞎聊罷了,秦先生說想換輛跑車,還沒想好哪一種。我就說了最近新出的幾款,他笑我小孩子眼光來着。”

柳舒拖長聲音“哦”了一聲,不甚在意。

柳曦越塗越黑,匆忙岔開話題:“我替哥哥抹藥,哥哥背過身去。”十分的心虛。

柳舒暗地笑笑,也不戳破,褪了睡衣背過身,頭枕在柔軟的靠墊上。

柳曦擰開軟膏蓋子,朝手心擠出一大坨,顧不得抹勻,左右開弓拍到哥哥背上,醬油腌肉一般。柳舒又是痛又想笑,連聲道:“熱死了,你塗了多少!”

柳曦也叫:“什麽藥這麽燙!”舉着手拼命朝掌心吹氣。

柳舒翻個白眼:“這個外用藥本身就有灼熱感,緩解疼痛的”,深深嘆口氣,幽怨瞪一眼,“好東西都砸在你手裏了。”

言辭無限惋惜。

第二日一早,柳曦要去公司上班。

小孩子哼哼唧唧不肯起,懶在溫暖的被窩裏,不住地求:“再睡五分鐘……”被柳舒毫不留情踢下去。

柳曦一邊哭哥哥薄情,一邊将羊角包塞進嘴,苦着臉坐進車。

柳舒在家中閑坐了會兒,頗覺無聊,換了身毛料質地的西裝,喊司機載去柳氏公司。

進入辦公室,卻沒見到柳曦人影。問過才曉得今日有財報,各個經理和部門總管都在會議室。

他輕車熟路走過去,悄悄推開玻璃門,在最後一排找個空位坐下。場內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投影屏幕上,越往後光線越昏暗,并無人注意到他這個半途溜入的人。

柳舒心不在焉聽了會兒,目光朝前方逡巡,發現柳曦坐在第一排中央,神色認真,不時低頭做筆記。

他微笑了下,目光轉回財務報告的數字上。

漫長的會議終于結束,頭頂燈光亮起,衆人收拾東西向外走,邊商量過會兒去哪裏吃午飯。柳曦還坐在原位一動未動,低頭盯着面前一疊文件,不時念念有詞。

柳舒走到弟弟身後,笑道:“這麽認真,研究什麽呢。”

柳曦被冷不丁響起的聲音吓一跳,柳舒坐到旁邊去,拾起最上面一份材料,仔細翻看。

柳曦道:“今年第一季度的數字原本十分好看,同比上漲百分之二十,各個部門得到消息都很振奮。到了第二季度才發現由于統計方法的緣故,之前獲取的數字并不準确,和實際情況出入較大。財務只得臨時調整統計方案,市場部又逐單核對出貨量,在第三季度整體調整,最終确定只有百分之四的增幅,幾乎等于沒有增長。”

柳舒繼續翻看手中紙頁,波瀾不驚地:“第四季度的數字出來了?”

柳曦嘆道:“幸虧第四季度拿下不少大單,成績斐然,全年增幅勉強拉至百分之十。我之前真是吓也要被那幫人吓死。”

柳舒聞言笑了笑,放下手中材料,平靜道:“統計有誤也是難免,財務并非存心折騰這一出。況且商場起起伏伏,勝敗兵家常事,馬革裹屍者多,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

柳曦挑眉道:“哥哥倒是平和,沒見部門主管把下面做事的人罵到痛哭。”

柳舒嗤笑一聲,道:“你哪只眼睛瞧見我平和了。”不過被漫長的歲月打磨掉棱角而已。

替弟弟将桌上的文件收進包裏,随口問:“中午去哪裏吃?”

柳曦捂臉嘆息:“我下午還要面對董事會的人,哪還有心情吃飯,愁也愁死。”眉間果真陰霾密布,轉瞬可以擠出悲風愁雨。

柳舒啞然失笑,連拍幾下弟弟肩膀:“你身且健,未及老,怎麽說話好似一個禿頂油肚中年人!”

在辦公室待到華燈初上,審閱了近期簽訂的幾宗大額訂單,才見柳曦一臉疲憊地推開玻璃門,姍姍來遲。

柳舒擡眼道:“董事會議如何?”

柳曦做個崩潰的表情,“差點被那幫老頭子念死。”又吐吐舌頭,“幸虧最後一個季度數字好看,才勉強過關,不然怕會被五花大綁押赴刑場,給股東們一個交代。”

柳舒不以為然:“哪有這麽誇張。”舉杯送至唇邊,吹一口熱茶。

柳曦不滿道:“沒那麽誇張為何父親早早退休,哥哥也躲得遠遠,只有我一個人風裏雨裏地養家。”

柳舒指尖戳到弟弟鼻子上,毫不留情地:“我姨丈當年征戰沙場打下江山,烽火硝煙,赤地千裏,血流漂杵。大好河山完璧交與你,舍不得你紮破一個手指頭,你倒有臉喊累。”

柳曦皺着眉,哼哼唧唧,仍是委委屈屈:“那哥哥呢。”

柳舒呷一口熱茶,悠然道:“我生性憊懶,胸無大志,吃吃喝喝足矣。”

柳曦苦着臉孔不答腔。口袋裏的手機不經意震動,面上愁雲慘淡,下意識掏出看一眼。

瞳孔漸漸明亮起來,緩緩注入生氣的樣子,頃刻翻出甜甜笑容,高興道:“秦先生邀我去滑雪度假,哥哥要不要一起來?”

柳舒啜飲熱茶,斷然回絕:“我這身子,去了還有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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