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鴨在盅裏文火炖煮,鴨油香味醇郁,順風足以飄出好幾裏。

沈瞻仔細調整爐火,眼神溫柔地注視被蒸汽頂得上下起伏的盅蓋。

柳舒面如寒冰,絲毫沒有沾染半分溫情,倚在門框上涼道:“我以為沈家少爺是個飯來伸手的,斷不會近爐竈,沒想到居然懂得洗手做羹湯。”

沈瞻一笑,舔了下幹燥的唇角:“以前是不會的,後來花了點功夫學。”

柳舒面無表情,“沈宅那麽多人伺候你一個,還舍得讓你操這份心。”

沈瞻摸了下鼻尖,有些羞赧,“我一個人閑着也是閑着,研究一下煲湯,想着将來還可以做給什麽人喝。”眼神不時游移過來。

柳舒懷揣着手爐,撇開目光徉作瞧不見。

老鴨湯上了桌,一揭盅蓋,香醇的蒸汽迎面湧上,澄清的湯汁裏可見黃亮的鴨脂,枸杞、黃芪泡得飽脹,鴨肉早已熬得酥爛。

沈瞻用瓷勺舀了湯,盛在碗裏,仔細吹了會送到柳舒跟前。

柳舒呷了口,略點一下頭。

沈瞻小心道:“如何?”

柳舒放下碗:“将來若沈氏破産,沈先生可以來柳家應聘廚子。”

沈瞻有些高興,仿佛一晚上并沒有白白忙活。自己随意吃了點,忙不疊在盅裏費勁地給柳舒撈鴨心鴨胗,歡天喜地地任勞任怨。邊道:“聽說最近你都沒去公司,你弟弟整天喊累,說自己夙興夜寐無人心疼,可憐得不行。”

柳舒掌不住笑:“他那是做給我姨父看呢,生怕老爺子出其不意從鄉下殺回來教訓他幾荊條。”

沈瞻也笑:“原來如此。”頓了頓感嘆:“柳老先生看得開,早早放手把公司交給下一輩,自己退休過神仙日子,叫人生羨。”

柳舒道:“不過種種地養養花而已,沈先生要是樂意,也可以提前頤養天年。”

沈瞻大笑:“我也有意解甲歸田,可惜人在商場,身不由己。”

柳舒不置可否地一笑。

沈瞻注視着眼前的人,緩緩道:“說起來你也許久未去公司,外面風言風語不是沒有,連我也聽到些,你當真要把柳氏産業拱手讓給你弟弟?”

柳舒聳聳肩,“我身子不濟,又經常去醫院,哪受得了那些個熬夜加班。況且不能久坐,連差也出不了,會議也只能偶爾出席。”

沈瞻抿了抿唇,沒有作聲。

柳舒接着道:“這種事提早定下來,對大家都好。近些年行業內頗有異動,外患重重,內部切不可再生變。小曦對公司業務日漸熟悉,也算暫時穩住董事會那幫人。”

語氣淡然,面上亦無波瀾,一手捏着細長銀針去挑碗內的棗核,心不在焉地消磨時間。

沈瞻離開的時候,柳舒送他到門口。

二人在玄關相對無言,沈瞻目光低垂,唇間似墜着千言萬語,顫動幾下無法開口。半晌才道:“我只恨自己年輕時過于混賬……”

柳舒不甚在意,淡然道:“沈先生世事洞明,獨獨于情一字上看不開,不是什麽好事。”

這話說得極為冷靜見外,沈瞻心內轟然震動,仿佛幾十桶井花涼水兜頭澆下,激得渾身冰冷,即便他與柳舒生分了這麽些年。

他尚存一絲癡心妄想,要等個苦盡甘來。

柳舒身披裘衣抱着手爐,仍冷得瑟瑟。

沈瞻攥着手套,指尖顫得厲害,許久才塞進去,抿唇道:“這裏冷,你快些進去。”神情蕭索。

柳舒轉過身,聽見門在身後閉阖的聲音,閉了閉眼,仰頭默嘆。

其實兩個人不是沒有快樂的時候,只是過于短暫,他已經記不清了。

翌日是去醫院看診的日子。

柳舒讓司機送過去,半路突然疼得厲害,無法直起身,只得在後座上趴着。咬牙挨到醫院,出了一身汗,毛衣都濕了。

司機好容易借到一輛輪椅,柳舒起初不肯坐,然愈發地疼狠了,後背刀挫斧鑿折騰不休,實在顧不得顏面,掙紮着挪過去。

一路被推到洛醫生那裏,臉色煞白,幾乎暈厥。

洛冉忙吩咐護士準備生理鹽水,一手睜開柳舒眼皮,另一手按壓手電,好在瞳孔尚有反應。

他将柳舒抱入自己的休息室,擦幹淨身體,取出棉質襯衣替換上。待護士送來輸液袋,親自給柳舒紮了針。

藥液一滴滴注入靜脈,柳舒受到莫大撫慰,氣息漸漸平緩,身體終于止住顫抖,昏昏沉沉陷入睡眠中。

再次睜開眼時,門診已關閉多時,走廊上的燈也盡數滅了。 窗外漆黑一片,好似濃郁墨跡潑灑過去,空闊而靜默。

洛冉正在桌前查看病歷,見身旁的人醒來,移過身道:“給你用了些阿片類鎮痛藥,可能引發嘔吐感,過會兒會自行消失。”

柳舒疲憊一笑,嘴角紋路皲裂,“本想做個模範病人,沒想反倒丢了臉。”

洛冉勾起嘴角,調侃道:“是啊,還被我看光了,這可怎麽是好。”

柳舒垂下面龐,輕聲道:“我哪還在乎這個。”面似白雪,手指觸摸身上新換的衣物,棉質的布料十分貼合柔軟,似乎能安放一顆心進去。

他空怔着眼,瞳孔一片死寂,嘴唇蠕動半晌,“洛醫生,你再給我開些止疼藥罷。我買的那些,吃多少也不管用。”

洛冉聞言蹙眉:“止疼藥不能多吃,你日常服藥劑量就大,再吃鎮痛類藥物傷胃又傷身,将來聽力減退,神經紊亂怎麽辦。”

柳舒凄然笑一下,“我疼也疼死了,哪還顧得了将來。”眼睛望上去,有些濕潤,“藥店裏的都試過,一把吞下去還是難以入睡,白天昏昏沉沉哪裏都去不了,困在家裏只有痛苦。”

洛冉仍蹙着眉:“止疼藥不宜長期服用,更不能亂吃,市面上藥品那麽多,每個藥理都不一樣,大多數對你的疼痛未必有效。”

柳舒垂下眼睫,瞳孔中波光晃動:“我知道,所以才來求你,洛醫生,我只想晚上安穩睡一覺……”伸出手去抓洛冉的手臂,指尖如風中枯葉,眼角紅得厲害。

他自尊心甚強,輕易不開口求人,如今撇下臉面哀求到這般地步。

洛冉深嘆口氣,猶豫許久,最終拿起筆。

車子在柳宅前緩緩停下。

柳舒頭抵在車窗上,抱着靠枕,“最後還要麻煩你送我回來。” 牽扯嘴角苦笑。

洛冉道:“舉手之勞而已。”

柳舒沉默片刻,嗓音沙啞:“洛醫生進來坐坐吧。”

洛冉扭頭打量柳舒側顏,依舊十分的蒼白,陰霾密布的冬日雪域般,氣色也黯然到了底。指尖摩挲方向盤,欲言又止:“你還是早些休息。”

柳舒閉了閉眼,長睫毛輕顫,“小曦和朋友出去玩,家裏就我一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語氣有懇求的意味。

洛冉許久沒有說話,最終拔下車鑰匙。

進屋脫去外套,柳舒道:“我似乎有些餓了,下點面條來吃。”

洛冉舒展眉頭,道:“有食欲是好事。”

家仆得到吩咐立即去廚房,片刻後端着熱騰騰的湯面和小菜送上桌。

洛冉嗅了嗅,不由地:“這麽香。”

柳舒朝碗中看了下,解頤一笑:“昨日煲的老鴨湯剩大半盅,廚子拿鴨湯鴨油下的面,當然香。”

洛冉立即道:“給我也來一碗。”

柳舒讓人再去盛一碗過來,吩咐多放點鴨肉。兩人晚上都沒吃東西,現下是真餓了,話也顧不上說,雙雙捧着碗專心致志吃面。

柳舒吐了下舌頭,道:“這老鴨湯看起來不熱,下嘴竟這般燙,簡直沒法喝。”

洛冉擡頭彎了彎好看的眼睛:“鴨湯的确是這樣,吹吹就好了。”取過手邊一只空碗,替柳舒将湯舀出,送到唇邊慢慢吹,一邊用瓷勺在碗內來回拂動。

柳舒凝視那熟悉的動作,恍惚間仿佛回到昨日晚上,沈瞻也是這般坐在桌前,細心替他将湯吹涼。兩人的身影在淺橙色的燈光下重疊在一處,如此相像,使他無法分辨,現下坐在這裏的,究竟是洛冉,還是沈瞻。

他也無法分辨,究竟哪一個,才是曾經愛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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