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柳橫扇呷一口杯中紅酒,緩緩道:“之前有一年沒見到你,還以為你今年也不來了。”

柳舒淡淡一笑。

那年正是他受傷的時候,半是為養傷,半是為躲避流言,便沒來參加。

對橫扇道:“你倒是每年都來。”

柳橫扇從容笑了下,“來看柳家人還能折騰出什麽幺蛾子,也是趣味十足。”

柳舒笑道:“幸虧你是個性情薄涼的,他們傷不着你。”

柳橫扇舉起身旁一只酒瓶,注滿杯中,挑眉道:“柳家那麽多張嘴,封了這張還有那張,我是在意不過來。”

柳舒笑道:“是了。”注視眼前的人仰頭将濃郁酒液灌入喉中。一杯接連一杯,一瓶紅酒很快見了底。

他指尖輕輕伸過,覆蓋在杯沿,柔聲道:“橫扇,少喝些罷。”

柳橫扇略笑了下,挪開柳舒的手,“我心裏有數,這個,你就別管我了。”毫不猶豫地仰頭,喉結聳動,脖頸慘白刺目。

柳舒移開目光,默默盯着地板上那道影子斟酒自飲,拉長縮短,仿佛一場斑駁的皮影戲。玉露瓊漿,禁不住幾次唇齒開合,巫山連楚夢,恨不能夜夜醉歸。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清風明月。

柳舒動作柔和攬過柳橫扇的軀體,讓他趴在自己身上。

柳橫扇微阖着眼,半酣道:“你送我回去吧。”

柳舒道:“好。”

二人下樓,找秦愈湖借車。

柳曦正在場中央專心致志聽人八卦,半點沒注意到其他。秦愈湖将車鑰匙遞過去,柳舒道了謝。

兩人開車出來,夜已經深了。黢黑夜空沒有繁星,僅墜着一輪月亮,仿佛一只碩大空洞的眼,面無表情打量人間。

柳橫扇将車窗開出一絲縫隙,讓涼風吹進。

酒氣随風飄散,愈發襯得他醉眼迷離,靜默許久,緩緩道:“小舒,你的事,我也聽說一些。”

“哦?”柳舒目視前方,微微一笑,“竟連你也有所耳聞,不枉我遭那些個罪,還能供柳家人閑時佐酒,也算值了。”

柳橫扇撥弄一下額前亂發,“柳、沈兩家因為你的事生了嫌隙,連生意往來都斷了,動靜鬧得如此大,我豈會不知。”

柳舒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柳橫扇轉下面龐,側眼看過去:“這麽多年,你也不要自苦了。”

柳舒牽扯嘴角笑一下,“我有什麽苦的,流年易逝,早放開了。”

柳橫扇不置可否,空怔着眼眶投向窗外暗夜,無法聚焦。思緒不知飄散到何處,聲音亦從渺遠的地方傳來:“我曾經有相愛的人,那個時候身負巨額債務,對方以為我是為了錢才跟他在一起。那時我年輕又驕傲,哪受得了這種屈辱,遂和他分手,想着償清債務再來找他。當時還哭着求對方等我,是不是好傻?而今對方已經不知到哪裏去了,我依舊孤身一人。”

頓了頓,目光轉回:“小舒,你我都是普通人,大抵沒有機會重來,我不想看你同我一樣。”苦澀一笑,眼角絲絲細紋。

抵達公寓樓下。

柳橫扇着實喝多了,幾下落空也未按開車門。柳舒從另一側将他抱出,攙扶走入電梯,摸索出口袋內的鑰匙打開屋門。

柳橫扇尚有餘酒未醒,面色緋紅,口中喃喃吶吶的,醉态着實有趣。

柳舒笑了笑,抱他到床上,蓋好被子。

反身欲離,手腕突然被一把攥住,床上的人眸光邃遠,潮濕氤氲湧上水霧,恍恍惚惚地:“說好等我,你怎麽不守信……你答應我的……”尾音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哽咽。

柳舒湊到耳邊輕聲道:“睡吧,等你酒醒呢。”

柳橫扇受到撫慰般緩緩閉阖雙眼,纖長睫毛下有無數哀傷流瀉,呼吸漸平穩,眉心仍不安地蹙着。

柳舒慢慢抽出手,将滑落的被褥掖好,小心翼翼一步步後退出去。

驅車返回晚宴,廳內人已散去大半。

柳曦幾步跑上前:“哥哥總算回來了!”喝了不少酒,臉蛋紅撲撲的,指尖映着酒液的顏色,被燈光照得盈盈發亮。

柳舒含笑道:“一會兒可怎麽把你擡回去。”

柳曦吃吃地笑,借着酒勁兒:“秦先生擡我!”吐氣如蘭,果真喝醉了。

柳舒将車鑰匙交還給秦愈湖,道:“我們也回去吧。”

秦愈湖尚未來得及點頭,場中央有個身影急不可耐過來,帶着幾分酒氣:“可算找到你了。”一手捏杯,另一手按在柳舒肩頭。

柳舒面無異色,平靜道:“沈先生要怎麽回去?”

沈瞻露齒一笑,盡是孩子氣的神情:“不曉得!”底氣十足。

柳舒仰頭長嘆一口氣:“罷了罷了,一起吧。”

四人邁出別墅,上了秦愈湖的車。柳曦坐在前面,腦袋抵着車窗,一會兒說困一會兒又自顧自地發笑。柳舒和沈瞻坐在後面,沈瞻醉意上湧,含含混混倚在身旁的人肩上,被默默推開。

沈瞻不在意似的,眼睛都睜不起,反倒越挫越勇,扯扯拽拽的,八爪章魚一般,纏個沒完沒了。

秦愈湖旋轉鑰匙發動汽車,車身優雅且輕巧地滑入夜色。

回到柳宅,家仆已煮了醒酒的湯。

柳舒好言好語溫和地哄弟弟喝下,轉身冷臉令沈瞻也一起喝。

又用溫熱毛巾給弟弟細致地擦了臉。

柳曦咬着毛巾漫無目的地張望,目光冷不丁落到沈瞻身上,剎時豎起眼睛:“這倒黴催的怎麽也跟來了,當真陰魂不散。”

秦愈湖略微蹙眉,道:“你醉了。”

柳曦手指着沈瞻,對秦愈湖道:“當初我姥姥就不喜歡他家人,他家老爺子先腆着臉追我姨母,碰了一鼻子灰,後來又恬不知恥跑來追我媽。倆姐妹對沈家唯恐避之不及,沈家老爺子心裏究竟有沒有掂量?”

沈瞻面上浮現一絲困窘:“上一輩的事就別提了。”

柳舒忍不住偷笑:這孩子最是記仇,隔着幾代的新仇舊怨都門清,非要扯出烏泱泱一幫人才肯作罷。

稍不得悉心将弟弟哄勸上樓,送入卧房,又吩咐家仆聯系沈家過來接人。

秦愈湖起身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柳舒送他到門口,等待他系上圍巾的時候,想什麽心事似的,思量着如何開口:“秦先生,小曦還是個孩子,保護自家人心切,嘴上定不會軟。”

停頓半晌,垂下眼睫,“他終究是個好孩子,秦先生多擔待些罷。”無窮無盡的話語,掩藏在一聲嘆息之下。

秦愈湖眸如深潭,注視柳舒半晌,應道:“你不必說,我都懂得。”

過了些時候,家仆來報:沈家人已經到了。

柳舒抱着胳膊,從窗口遠眺車子駛入雕花門,前燈照亮一小片庭院。

沈瞻酒略醒了,聽見動靜從沙發上立起身,慢吞吞披上大衣朝玄關走。

柳舒正立在門前,神情一潭死水,無波無瀾。

沈瞻躊躇片刻,垂首上前:“方才在車上是我輕狂了。你不曉得,我……皮肉靠一靠也是甘心的。” 不知所雲說了一通,聲音模糊不清。

柳舒面容平靜,伸手拉開門,淡淡道:“沈先生請回吧。”

沈瞻低眉垂目,這會兒酒氣已經褪了,臉上沒殘留多少血色,指尖也煞白,輕輕碰觸上柳舒的袖口,在絲綢布料上留下淺淺的痕跡。

他情願做個呆人,自己讨這些苦吃,也甘之如饴。

柳舒不為所動,兀自扯脫袖子,頭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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