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柳舒沉默着回到屋內,大廳中熱鬧散去,現出滿目冷清肅然,家仆們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他一個人慢吞吞走進廚房,從酒櫃裏取出一瓶酒,兀自斟出滿滿一杯。
今晚所有人都喝醉了,唯獨他一個清醒地難受着。
可見懂事、體貼不是什麽好事,成全別人,自己受罪。
柳舒自嘲地笑一下,仰頭咽下一口辛辣的酒液。
他不太确定自己對沈瞻還有沒有感情,愛也好,恨也罷,也不知道要用什麽去丈量他與沈瞻之間的距離,亦不知道他對沈瞻的耐心,究竟還剩下多少。
兩人原本不是這個樣子,卻莫名走到今日這般地步。
仿佛無意識間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玩弄了,再次四目相望時,早已認不出彼此的模樣。
沈瞻在生意場上鮮有敗績,亦懂得及時止損,為何獨獨于感情一事,折騰到身心俱疲還不肯罷手。
柳舒望向窗外黢黑的夜,目若平湖,喉結聳動将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柳曦趴在床上眯過一輪,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瞧見哥哥動作輕柔地推門入內,不由咧嘴笑起來。
柳舒上了床,瞥一眼弟弟傻乎乎的表情,發自內心地感嘆:“要不是生在柳家,你這個小呆瓜可怎麽辦。”
柳曦漂亮的面孔皺起:“哥哥就會埋汰我。”
柳舒蜷進被子底,面對着弟弟躺好,“哪是我有意埋汰你,只是柳家一代一代的,也是紛繁不易。”
柳曦擡起清亮的瞳孔,道:“我不怎麽曉得上一輩的事,你跟我說說。”
柳舒抵在枕上,思緒似乎飄散到渺遠的地方,聲音也輕柔:“我小姨,也就是你媽媽,當初是很古靈精怪的一個人,常常語出驚人。年輕時死活不肯嫁做人婦,直到遇見你父親。
婚姻,于那樣一個輕盈跳脫的女子而言,仿佛自斷經脈一般。
然而終究盤起頭來相夫教子了。
我母親則不同,溫婉到了底的性子,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結婚的。
當初追求者甚,一遇到我父親,就認定是他了,前後也沒談過幾次戀愛就嫁了人。想來終歸有些可惜。
我母親年輕的時候沒說,到老了卻常常提及當初那些追求者,後悔怎麽沒多交往幾個。”
柳曦道:“這我竟是不知。”
柳舒緩緩道:“我外公極為溺愛我母親,我父親亦寵愛她,她至今以為天底下男人都這麽好。”
柳曦回想起什麽似的,笑了下:“姨母是這樣的。”
柳舒又道:“姐妹兩個當初一心想要女兒,可惜我母親生的是男孩,她溫溫柔柔的性情,也不争辯,只是認了。後來小姨,也就是你媽媽,有了身孕,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生女兒,自己偷偷吃了好多偏方,被你父親發現一通跳腳。
“我小姨不是甘願認命的性子,同姨夫吵起來也是驚天動地,需得全家一齊上陣哄她。直到有了前期妊娠反應,私底下高興地跟我母親說,都是懷了女娃娃才有的反應,姐妹兩個喜極而泣。她信誓旦旦懷的必定是女孩,B超還沒做就火急火燎張羅着置辦女娃娃的小衣櫃,姨夫勸她生下來再買也不遲,被罵到狗血淋頭。
“足月生産那日,一大家子守在産房外面祈求母子平安,我母親自然也帶着我去了。小姨在裏面千辛萬苦誕下嬰兒,護士恭祝她喜得貴子,她以為自己聽錯,死活扯着人家确認好多遍,自己的的确确生的男娃,瞬時間百念皆灰。
“孩子自然也沒心思看了,打發護士趕快端走。姨夫進産房看她,被她一巴掌甩在臉上。我姨夫平白無故挨了揍,委屈得要死,他那日的表情,我真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母乳是不情願喂了,家裏人左哄右哄,小姨只說自己沒有奶,所以你是吃奶粉長大的。尿布更是不肯親自換,一辦完百日宴,立即把孩子丢到一邊,自己跑出去散心,倒是十分快活的。
“我母親怕姨夫照顧不周,把你接過來同我們一起住,我現在還記得你躺在小小的嬰兒床裏吃手的模樣呢。”
柳曦聽得連連咋舌:“竟有這一出,我完全不曉得。”
柳舒笑一下,“就因為你我都是男孩,她們姐妹二人不知抱頭哭過多少回,小姨後悔也後悔死了。我母親說後悔倒也不至于,只是未能如願,遺憾居多。小姨說幹脆把孩子扔了,任其自生自滅,我母親吓壞了,說她還是要養的。”
柳曦吓一跳:“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曉得自己的命運竟這般波折。”
柳舒一嘆,眼光掃過來:“直到你兩歲多一點,小姨才逐漸接受你是個男娃娃。”說着說着想起什麽似的,忍不住笑起來,“我姨夫平日裏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對着小姨卻一點辦法也沒有,處處委曲求全,逆來順受,果真一物降一物。”
翌日早晨,柳曦在鏡前穿戴西裝,準備去公司。
柳舒走上前替弟弟整理好領帶。
柳曦仰頭道:“哥哥不同我一起去?”
柳舒搖頭:“我要去醫院複查,你早些回來就是,咱們一起吃晚飯。”
柳曦點點頭去了。
柳舒阖上門,乏力地坐回床上,後背的疼痛無法抑制地翻湧,仿佛潮水一遍遍沖擊海岸礁石。他眉頭緊蹙深吸一口氣,尚未來得及緩緩呼出就碎裂成無數片。
顫抖着手去抽屜取藥罐,一拿起來卻格外地輕,晃了晃沒發出半點聲響。
不知何時早已吃光。
他無奈地苦澀一笑。
适才因為不想去公司才騙弟弟要去醫院複查,沒想到一語成谶,真的要跑醫院一趟。
身體的疼痛愈發兇猛,似乎知道止疼藥已經耗盡,歡欣鼓舞一波接着一波。柳舒草草披一件外套,搖搖晃晃下了樓,喊司機去車庫取車。
風馳電掣抵達醫院,顧不得沒有預約,直奔洛冉所在的科室。上樓梯時走得急,差點摔一跤。
洛冉正在給面前的病人看診,一個人影踉踉跄跄沖入,全身的重量挂在門框上,抖得好似風中枯葉,站立困難。
他心中一驚,起身将人扶到沙發上。
柳舒大冷天額頭沁出了汗,眉間緊擰,嘴唇微張着喊疼。
洛冉疑惑:“先前給你開的藥呢?”
柳舒慘然一笑,上下兩瓣唇沒有血色:“早吃完了。”
洛冉心中震動,不由地:“這麽快?Fentanyl是強效止疼藥,必須嚴格按劑量服用,不然……”
“我知道”,柳舒臉色蒼白地打斷他,“你先止了疼,然後怎麽說我都行。”
洛冉靜默片刻,讓護士去藥房拿兩片常規止疼藥。
柳舒搖頭道:“不管用,要你上次給我開的那個。”
洛冉即刻蹙起眉,提高音量:“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簡直胡鬧。”
待護士将藥送來,用清水給柳舒服下。
柳舒咽下藥片,被沖上岸的魚一樣喘息許久,指尖的顫抖漸漸恢複平靜,神情也舒緩下來。伸手拭去額頭的汗,咧嘴笑一下,沙啞道:“還是洛醫生有辦法。”唇角有皲裂的痕跡。
洛冉冷着瞳孔,眸光如寒冬深潭,半晌未發一言,轉身給其他病人看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