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柳舒替弟弟撫平額前亂發,眸光如水,平靜道:“我哪能怨你呢,你說罷。”
柳曦仍是猶猶豫豫,手在被窩底下絞着,躊躇半天才道:“最近公司需要采購一批原材料,市場部對比幾家供貨商,發現沈氏的貨品最好,價位也适宜。但是柳氏和沈氏斷了這麽些年往來,這是衆所周知的,底下人想找沈氏供貨,又不敢跟我開口……”
“原來是這樣,我還當什麽大事呢”,柳舒輕聲笑了下,好看的眼睛彎起,“你讓他們盡管和沈氏去談,別理會那些條條框框,更不用在意我的事。”
柳曦聽着眼瞳漸漸瞪大,面上有些發燒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哥哥不會生氣嗎?”
柳舒又笑一下,溫溫柔柔地回應:“咱們柳家可是素來的生意人家,做生意講究利字為先,哪有把便宜白白丢掉的道理。為了私人情怨斷了商場上的利益交換,才不是柳家的行事作風。”
柳曦蹭了蹭鼻子,仍是小心翼翼:“那……哥哥這是準許了?”
柳舒親昵地抵上弟弟的鼻尖,允道:“自然。”
柳曦有些欣喜的模樣,摟着哥哥的脖子朝臉一頰親:“那、那我明天就和下面人去說。”又黏着哥哥膩歪許久,初生的小貓咪一般。
柳舒關掉床頭燈,在淺藍色的月光下靜靜打量弟弟的睡顏。他湊得那麽近,近得足以看見這個孩子臉上透明的絨毛。柳曦的面龐浸染在月華裏,皮膚吹彈得破,頭發烏黑透亮,睫毛長而卷翹,嘴唇薄薄的,透着桃花般的粉,渾身散發着若有若無的奶香氣。
任誰都會喜歡上這樣一個孩子。
更何況,還頂頂貼心的。
和自己談沈氏的事,想必內心鬥争了好久,權衡了方方面面,才狠下心開的口。
這個孩子就是太在意他了,怕他傷一點點的心。
他哪裏會介意呢。
當年母親都快和父親結婚了,沈家老爺子還對母親糾纏不休,差點大鬧婚禮現場,也沒見柳家和沈家就斷了生意往來。
為他那點子事,更是不值當。
兒女情長算什麽,未免太小家子氣。柳氏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難道靠的是米粒子裏那點心眼不成。
小曦卻緊張着呢。他答應的時候,那個孩子明明很高興的,卻不敢表現出來,瞻前顧後,一步三回頭,生怕傷着他。
柳舒想到這裏,垂下眼睛默默嘆口氣。
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虧欠小曦。
原本很勇敢的一個孩子,無所畏懼的,卻因為他而膽怯了。
他怎麽能不心疼呢?
這日上班前,柳曦正在鏡前整理袖口,柳舒拎着一套才幹洗好的絨料西裝外套過來,問道:“怎麽樣?”
柳曦打量道:“好看,哥哥穿什麽都好合适的。”
柳舒笑道:“那就穿這套去公司了。”
柳曦頓時把眼睛瞪得溜圓,難以置信般地:“哥哥怎麽突然想通了?”
柳舒失笑:“說得好像我平日政務荒廢,不事早朝似的。”
柳曦撇撇嘴,小聲嘀咕:可不就是麽。
兄弟二人穿戴完畢,一齊上了車。柳曦難得能和哥哥一同出來,路上很是興奮,叽喳不停,連路邊新換的廣告牌都要介紹一番。柳舒極少起這麽早,平日慵懶慣了,現下只困倦得昏昏欲睡,打着哈欠應付弟弟十足的電量。
抵達柳氏集團大樓,下車步入旋轉門內。
二人在辦公室看了會兒文件,柳曦陷在真皮座椅裏,柳舒窩在沙發上,倒與在柳宅內別無二致。只是柳宅有茶有小點心,還有寵物,這裏也就茶包和速溶咖啡可供将就。
柳舒仰躺在沙發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早知道就放一雙拖鞋在辦公室裏。”
柳曦擡頭笑道:“拖鞋和枕頭都有的,在隔壁我睡覺的小房間裏。”
柳舒仍仰着頭,額前發絲向後軟軟地傾倒:“哪能跟家裏比。”
柳曦忍不住挑眉:“哥哥是舒服久了,不記得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是什麽感受。”
柳舒嘆道:“柳氏愛誰要誰要,我是堅決不接手。”
柳曦嗓子眼裏哀號一聲,口中喃喃怨道:“哥哥好狠的心!哥哥怎麽忍心見我受苦!”哭哭啼啼,假裝伸手拭淚。
兄弟二人笑鬧一陣,柳曦被一個電話叫出去,柳舒專心看起手邊文件。片刻後門輕聲敲響,他并未擡頭,随口應道:“進來。”
來者推門進入,明顯一愣,脫口而出:“柳經理呢?”飛快地意識到自己失言,趕緊通紅着臉致歉:“實在不好意思,我是指另一位柳經理……”
柳舒寬容地笑了下,緩解尴尬的氣氛,“那位柳經理被人叫出去了,有什麽事你和我說罷。”
來者面露猶豫之色,眼睛左右亂觑,想說什麽又不敢開口,許久才道:“今天是和沈氏簽采購合同的日子,車子已經等在外面……”聲音細若蚊吟,生怕哪句不經意觸到逆鱗。
柳舒颔首,平靜道:“柳曦正好有事,我去一樣的。”随手取過外套,跟随着出了公司。
驅車抵達沈氏總部大樓。
柳舒在引領下進入會議室,雙方的銷售團隊和部門主管早已分坐在長桌兩側。他上前寒暄幾句,說了些場面話,在柳氏那一側正中央坐下。
數年不經歷這種場合了,記憶裏搜刮不出一丁點痕跡,只有身體還清晰地記得應該如何行動。
正盯着自己的指尖出神,忽聽門把手傳來輕微的震動,一個身影跨入會議室內。
那人一襲正式的黑色西裝,熨燙得極為服帖,深藍色領帶,金制的領帶夾,眼角眉梢透着冷冽,絲毫不見平日的蒼白脆弱。
然而那雙貌似無情的眼在看到長桌中央那人的一瞬,頃刻化作渭城朝雨,如絲細柳,草長莺飛醉春煙。
沈瞻滿以為今日約見的人是柳曦,甚至思量柳曦或許都不樂意出席,只派個部門經理打發了事。再怎麽想,也沒料到前來的人會是柳舒。
柳舒幾乎不記得沈瞻馳騁商場的模樣了,他也不确定沈瞻是否還記得他那時的樣子。現在與過去過于遙遠,輕風飛絮,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他費盡力氣去看也看不分明。
生意場上金戈鐵馬,稍有差池便是白骨露野,容不下半分輕歌曼舞的溫情,旋即有人将合同文本遞上。
雙方人馬于此場合俱是熟稔,将律師和法務部門早已審核過無數次的條款再度确認,核定了采購型號和數量。沈瞻用鋼筆在合同尾頁簽上自己的姓名,又将純黑的合同簿遞給對面的人,面容淡然,神色平緩,只在指尖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
柳舒旋開筆帽,打量一眼沈瞻的字跡,許久沒看了,一時間竟難以分辨。他曾經對這一筆跡無比熟悉,甚至情濃的時候,還模仿過一陣子。沈瞻的筆跡是俊逸的,倜傥的,略帶幾分桀骜不馴,不像他,自由自在,雲卷雲舒。
柳舒又打量一眼,只覺得那字比起十年前收斂了,不知是歲月消磨,還是梨花雨寒。他默默撇開目光,在另一側簽上自己的名字,筆尖在紙頁劃出清脆連貫的聲響。
他的字跡已經與沈瞻完全不同了。
最後的最後,雙方公式化地握了手。
柳舒的手上沒出力氣,手臂半垂着,沈瞻只得輕微地捏一下。柳舒低頭怔怔看着,瞳孔空洞,慢慢将手抽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