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柳曦向相熟的柳家人打聽,四處旁敲側擊,勉強拼湊出事件的前因後果:柳橫扇的自殺并非毫無預兆,或者說,是早就計劃好的。

數月前,橫扇陸續變賣家中物品,名下的公寓也挂出出售,并聯系律師修改了遺囑。急救人員趕到家裏時,發現一封遺書,內容已安排好後事。就在自殺的前一日,他還去近郊墓地給父母上了墳。

柳曦放下電話,嘆道:“橫扇一早就決定将狗留在咱們家的,根本沒想過接回去。”

柳舒撫摸着柳黟黟細膩柔軟的皮毛,指尖感受着犬類皮膚的溫熱觸感,喃喃道:“這狗也是可憐,還不知道主人已經不要它了。”

柳曦長嘆一聲,“我萬萬沒料想他會自殺,平日裏那麽溫順恬淡的的性子,又世事洞明,臨近不惑了,何必呢。”

柳舒搖搖頭,垂下眼睛:“你不曉得,橫扇這麽些年,太苦了。”

柳曦蹙眉道:“柳家人偶爾背後說得難聽了些,但畢竟還是護着自己人的,至少在外人前面子還是給足,不至于落魄。”

柳舒牽扯一下嘴角,嘲道:“當初橫扇的母親與男人私奔出去,柳家哪個不是落井下石,橫扇小小年紀失去雙親,柳家唯恐避之不及,無人肯替一個孤兒還債,橫扇走投無路以身伺人,笑話得最狠的也是柳家人。什麽不至于落魄,橫扇的母親當年還是柳氏當家最疼愛的小女兒呢,橫扇也是柳氏當家的親孫子,不一樣被欺負作踐到泥淖裏。對柳家人最殘忍的,莫過于柳家人,能親手逼死柳家人的,也只有柳家人。”

柳曦抿嘴咬住下唇,一時竟無言以對。

下午醫院打來電話,人已經度過危險期,從ICU轉至普通病房了。兄弟二人得知消息如釋重負,柳舒欣喜得又要落下淚來,稍不得被弟弟笑話一陣。

“多大年紀了,還哭鼻子呢。”

柳舒有些不好意思,睫毛上承着晶瑩的一滴,搖搖欲墜:“橫扇只比我大幾歲,小時候還是他帶着我玩的。他父母我也見過一次,俱是好相貌,又恩愛非常。”

晚些時候洛醫生也打來電話,說人已經恢複意識,可以說話了,醫生查房時問了些基礎問題,确認腦部功能沒有受損。

柳曦止不住雀躍:“那真是太好了,他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洛冉道:“一般來說住院十天左右,然後拆線,拆完就可以走了。但他是自殺送醫,根據以往經驗,這樣的病人往往會在術後多次嘗試自殺。換作別人還有父母親人陪伴,但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萬一再發生自殺自殘舉動會很危險。你們最好找個人來陪床,我和主治醫師談一下,看能否将病人盡早接回家休養,在熟悉的環境有利于心理創傷恢複。反正生命體征已經穩定了,至于拆線,我可以親自上門替他拆。”

柳舒趕緊道:“辛苦洛醫生了,我們馬上就去醫院。”

挂下電話,柳曦不免憂愁:“哥哥打算怎麽辦呢?橫扇名下的公寓已經出售,現在根本無家可歸。”

柳舒道:“當然是把他接來和我們一塊住,橫扇愛惜嬌養的,在別處哪裏住得慣。”

柳曦道:“我就知道哥哥會這麽說。”

柳舒挑眉道:“平時你去公司了,丢我一個人在家裏,空空落落連個說話的人也無。橫扇又溫柔又體貼,陪我打發寂寞,他的狗養在我這裏,他也舍不得走。”

柳曦拖長聲音道:“哥哥好閨怨哦。”

柳舒瞪一眼,“看把你能的,還不快叫人備車。”将膝蓋從黟黟前爪下抽出。

柳曦囔道:“哥哥這麽喜歡橫扇,我可是會吃醋的。”一副撒嬌表情,又意味深長。

柳舒被弟弟倒打一耙弄得哭笑不得:“你和秦愈湖整天你侬我侬的,我還沒吃醋呢,你倒是有臉說我。”

二人将黟黟交給家仆照看,直奔醫院。

柳橫扇的病房安排在走廊盡頭,極為安靜,單獨的一間,有地毯有沙發,窗臺還有花花草草。若不是旁邊一排滴答作響的監控儀器,半點瞧不出是在醫院內。

柳家兄弟二人輕輕推門入門,見人已經醒了,只是面白如紙,沒有半絲精神。

柳舒心內默默一嘆,在床沿坐下,握着橫扇沒有包紮的另一只手,半晌沒有說話。

柳橫扇空睜着眼,魂魄被抽走一般,嘴唇蠕動許久,沙啞道:“你別怨我。”

柳舒打量着蒼白指尖,緩緩道:“連黟黟你都舍得丢下,誰也沒有你絕情。”

橫扇勉強扯一下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我連命都不要了,哪還顧得上狗。”

柳舒剛要開口,柳曦暗拉哥哥袖口一把,迅速打圓場:“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來陪你呢,可要開開心心的。”說了幾句讨喜話。

過了會兒有人敲門,柳舒以為是護士,起身過去一打開,面前站着的竟是洛冉。他驚訝得半天嘴也沒合上:“……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洛冉失笑道:“我不能來嗎?”

柳舒道:“我以為你要加班,這家醫院又離你那裏那麽遠。”十分的愧疚。

洛冉眨眨眼睛,表情頗為無辜:“醫生也有私生活,醫生也有下班時間,你對醫生這一職業是不是有什麽誤解?”

柳舒覺得自己好像真是誤會了,他的确沒見過洛冉私底下的樣子,他和洛冉一直是醫患關系。

他甚至算不上是個好病人。

洛冉道:“我在樓下和醫生談過了,明天一大早就可以辦出院手續”,又壓低聲音,“如果病人仍有自殺傾向需要心理幹預,我可以介紹幾個業內有名的醫生。”

柳舒點點頭,“這次多虧有你在,真是麻煩你了。”

洛冉擺擺手,轉了個話題道:“趁着醫生沒下班,你跟我去放射科一趟。”

柳舒奇怪地:“去那裏做什麽?”

洛冉道:“你不是總說自己背疼嗎?按理說十年前的傷不應該還疼得這麽厲害,我懷疑可能是神經病變引起的神經痛,想讓你做個核磁共振看一下。”

柳舒面露猶豫,欲言又止:“背疼這點小事興師動衆……”

洛冉道:“別擔心,二十分鐘就能結束,我跟放射科的醫生約好了,人家等我們過去呢。”

柳舒沒有辦法,只得被牽着手出了門。

柳曦陪在柳橫扇枕邊,手指隔着衣料摩挲:“你可要好好的呢,不然哥哥傷心死了。”

柳橫扇空睜着瞳孔,自言自語般地:“你哥哥打小就多情,這麽多年了,依舊不長教訓。”

柳曦喃喃道:“他是真的心疼你,會替你掉眼淚。柳家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橫扇慘白着臉孔笑一下,“我情願他沒有感情,不懂得為任何人流淚。”

柳曦嘟囔道:“他要是沒有感情,你現下不知躺在哪裏。”

橫扇道:“所以你哥哥總是白惹一身傷心。”

柳曦挑了挑眉剛要反駁,餘光瞥見柳舒推門進來,将湧到唇邊的話咽了,只向哥哥道:“這麽快?”

柳舒點點頭:“幾天後出報告,洛醫生已經回去了。”

柳橫扇咳嗽幾聲,閉上眼睛道:“你們也回去罷,不用圍着我。我一次沒死成,現下也懶得再折騰。”

柳舒不由一笑,卻是放下心來:“知道你是個不肯花力氣的。”讓柳曦先回家打點出一間空房,第二日早上再來醫院接人。

柳曦領了命,并不多問,十分聽話地去了。

柳舒端把椅子坐在床邊,頭枕在橫扇手旁,容顏如雪後清晨一般靜谧。

柳橫扇睜開一只眼道:“你不走?”

柳舒搖搖頭,輕聲道:“橫扇,這裏只剩我們二人,你也不必故作大方。你終究還是要人陪着,我有小曦,你有誰呢。”

柳橫扇垂下眼睛,眸光晦暗,捱過半晌,緩聲道:“小舒,我撐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父母早亡,我會不會過得好一點?

“十幾歲時別人對我說,熬過這一陣,二十歲就好了,二十歲時別人又對我說,等到三十歲就好了。

“而今我已經三十多歲,依舊看不見希望。

“究竟熬過多少年月,上天才肯溫柔待我?

“我等不到那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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