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翌日,柳曦來醫院接人。

柳橫扇瞅着樓下烏泱泱一幫子家仆直皺眉:“我是割腕,又不是癱瘓,搞這麽大陣仗。”

柳舒笑道:“小曦以為你不能動呢,差點沒搬輪椅過來。”

柳橫扇收回目光,面無表情拔掉輸液的針頭,任由藥滴仿佛淚滴灑了滿地,套上一件厚重羊毛針織開衫,掩蓋住纏滿繃帶的手腕。

柳曦和衆人等在停車坪旁,遠遠瞧見哥哥和橫扇從住院樓大門出來,一樣的颀長身形,一樣的精致容貌,膚色勝雪,烏發如墨,遠山如黛,近水含煙。

幾步上前道:“哎,這就出來了?”

柳舒嗤笑一聲:“你怎麽好像很失望的樣子。”

柳曦瞪眼道:“我開了兩輛車過來,還怕不夠。”

一行人回到柳宅。

甫一踏入玄關,一道金色的疾風從客廳呼嘯而出,直沖柳橫扇而來,尚未看得清那團金色的物什,呼哧呼哧的狗舌頭就冒着熱氣舔舐上來。

柳舒笑道:“黟黟想你了。”

柳橫扇用完好的一只手揉搓着它的脖頸、下颌、背脊,額頭抵在黟黟小小的狗腦袋上,眼中酸脹,低沉緩聲道:“可辛苦你了。”

黟黟聽不懂,兀自搖着尾巴歡欣不止,金色的絨毛把玄關甩得塵土飛揚。

衆人入了客廳,柳舒吩咐家仆煮茶來喝。

柳曦道:“卧房已經布置好了,放了安神的香薰,就怕哥哥舍不得橫扇一個人睡呢。”有些要争寵的意思。

柳橫扇道:“我可不和你搶哥哥,你哥哥玉做的,我怕碰碎了。”果真玲珑心腸。

柳舒笑道:“第一晚估摸着橫扇住不慣,先和我睡,過陣子熟悉了,再到新卧房去。其實都在二樓,隔着一面牆而已。”

柳橫扇暗道:我這麽多年輾轉他人床榻,甘為枕上歡客,難道還認床不成。

三人吃了些茶點,逗弄黟黟一陣,閑聊起養犬心得。柳曦這才發覺黟黟日子過得比人好,美容按摩保養一件不落,連狗爪子都有特殊的軟膏護理,每月開銷甚巨。不由感嘆:“這比養孩子還要花錢。”

柳橫扇掩嘴笑道:“可不就是養孩子麽。”

又說了些話,柳橫扇覺得乏了,要去休息,柳舒扶着他上樓。

二人進入卧室,柳橫扇褪去衣衫躺倒在床上,肩胛處瘦削而慘白,薄薄的唇瓣僅有淺到幾乎不可見的粉色,好似枯枝敗藤。柳舒小心地将他包紮着繃帶的胳膊放入被褥,細致地掖好。

柳橫扇一語不發,眸光飄忽,思緒不知飛散何處,呢喃道:“我只有穿着衣服,才勉強像個人樣。”

柳舒沒什麽表情,“你沒見過我沒穿衣服的樣子,才是真破敗,我自己都覺得惡心。”

柳橫扇慘然笑一下,“好歹你還有個可以埋怨的,我都不曉得去怨誰。” 唇角微顫。

柳舒坐在床沿,安靜地用目光細細描畫橫扇的容顏,暗嘆這人生得标致,眉似遠山銜翠,目如秋水凝神。心髒默默抽疼一會,緩道:“等你好些,我們一塊出去,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柳橫扇垂了垂眼,嗓音幹澀:“我一直想開花店,整日埋在花海裏,再也不用見人。”

柳舒微微一笑:“那還不如直接去做花農。”

柳橫扇也笑,“豈不是還得有塊地。我以為終于存夠了錢,結果還是不夠。”

柳舒小心地阖上門,朝樓梯的方向走,尚未出去幾步身上突如潮湧起了疼痛。面上露出一閃而過的驚惶,迅速從口袋中摸出藥瓶,倒出一把塞入口中,勉力咽下。

在走廊上扶着牆壁,蹙眉咬緊牙關等待藥效發作。每一秒的時間如此漫長,指尖捏得煞白,下唇咬得滲血,小腿肚發着抖,疼痛終于如蹒跚巨獸慢吞吞挪動到黑暗的角落。柳舒仰頭伸展幾乎僵直的脖頸,仿佛溺水的人終于浮出水面,長長呼出一口氣。

回到客廳,秦愈湖正在那裏。柳曦轉頭瞧見哥哥,解釋道:“秦先生來送些文件給我,商場上的事需要向他指教。”

柳舒強打精神道:“有勞秦先生呢,這孩子不好帶。”

秦愈湖笑道:“哪裏的話,柳家小少爺樂學勤思,手不釋卷,目不窺園,以微知著,将來必大有可為。”

柳舒又點點頭,應道:“那可好,我還指望這孩子給我養老。”半點也不浪漫。

他伸手從沙發上取回手爐,慢吞吞返身上樓。身體的刺痛尚未完全散去,關節如提線木偶般,只好走得慢些,不敢叫小曦瞧出異樣。

這樣從弟弟身邊逃開,是第幾次了?

自己疼也就罷了,不想連累別人一塊擔心。

柳曦正和秦愈湖談公司的事,有個人影跨入廳內。只因是個常來的人,家仆也未通報,任由他輕車熟路進了門。

柳曦背對着沒瞧見,秦愈湖卻是看見了,不由道:“沈先生?”

沈瞻面容有些急切,也顧不得鋪陳,單刀直入道:“柳舒在哪裏?我聽說柳家人自殺送到醫院,下面人沒說清楚,我過來看看。”

柳曦不禁冷笑:“你少自作多情,我哥哥才不會自殺,更不會為你自殺。沈大少爺周圍莺莺燕燕太多,誤以為自己魅力大過天,不好意思,我哥哥看到你只想吐。”

沈瞻目光沿着客廳逡巡,沒有發現柳舒的身影,料想是在樓上,又不敢貿然上去,只得圍着樓梯來回打轉。

秦愈湖壓低聲音道:“難不成讓他在這裏幹等着?”

柳曦幽幽道:“我才不趕他走,我要他在這裏難受。” 面龐冷若冰霜。

秦愈湖嘆口氣道:“他擔心你哥哥,你讓他瞧一眼放心也好。”

柳曦冷笑不已:“他才不擔心,當年我哥哥傷得可比橫扇重多了,他卻在夜店尋歡被財經雜志的記者拍到。我哥哥在醫院生死未蔔,他花邊新聞漫天,你讓我怎麽原諒他。”

有家仆自樓上下來,對沈瞻俯身道:“大少爺說他準備歇息了,沈先生請回吧。”

柳曦聞言哈哈大笑,拍掌道:“姓沈的這輩子不知道被人拒絕是什麽滋味,如今在這裏嘗了個夠,也是報應不爽!”

沈瞻尴尬一笑,喃喃道:“柳舒沒事就好。”一顆心顫巍巍回到胸腔裏。

柳曦只是冷笑:“你要早這般五伶六俐,現下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

沈瞻眸光晦暗,深嘆一口氣道:“你且放過我罷。”

柳曦瞬時豎起雙眉,揚聲怒道:“放過?我哥哥心髒不好不能受刺激,當年送醫途中心髒病突發,人差點就沒了,要說放過,也該是我們這邊求沈先生放過!”

他越說越氣,情緒激動站起身,聲音銳如刀割:“你可會折磨人,誰也沒有你沈大少爺下手狠,我哥哥身上沒有一塊皮膚是完好的,那些疤這輩子也消不掉了,你拿什麽賠他!”

秦愈湖見他面色通紅身形不穩,忙起身攔着想讓他少說兩句,柳曦血液上湧滿心憤恨,不管不顧揮開阻攔,繼續道:“我哥哥這麽些年灌下的藥車載鬥量不計其數,夜夜疼得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好端端走在路上都能突然不省人事。那日之後記憶力大不如前,公司沒法去了,朋友也沒了,活着比死了還痛苦,你索性給他個痛快!”

他說得氣喘,眼角熬得通紅,眼淚大顆大顆沿着面頰滾滾而落,劃出晶瑩的水漬。秦愈湖心疼地将他抱在懷裏,輕吻這個孩子的額頭。

柳曦趴在秦愈湖身上,潸然淚下,哽咽道:“你不知道整件事情,也不知道他害哥哥多慘,我哥哥自幼練習小提琴,二十年的功底,那日之後神經受損,手指落下病根,總是發顫,無法拉出完整旋律,再也不能碰琴。

“樓上那間空房,原本是我哥哥的琴室,裏面放的都是他從各地收集的小提琴,他從醫生那裏得知治愈無望,心如死灰将所有琴一把火燒了,一邊燒一邊哭,你知不知道我哥哥那時有多心痛絕望!

“你為什麽要責怪我對沈瞻心狠,我折磨他多少次也換不回當初的哥哥了,我恨死他了!”言罷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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