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柳橫扇從樓梯下來,尚未見着人影就先聽見斷斷續續的哭聲。
他被宅內暖氣烤得口幹舌燥,出了卧室找水喝,恰好撞着柳曦沈瞻在客廳中鴉飛鵲亂的,鬧作一團。黟黟在兩人周圍焦慮地來回轉圈,不住吠叫。
柳橫扇頭疼不已,拖着虛弱的軀體上前:“秦先生,你帶小曦去廚房替我倒杯水。”
秦愈湖也是個玲珑人物,飛快識得眼色,半拖半拽将柳曦請離客廳。
柳橫扇注視二人離去,默默收回目光,對着沈瞻道:“你走吧。”聲音輕如羽毛。
沈瞻面容憔悴,嘴唇顫抖若有所語:“柳舒他……”
柳橫扇面無表情地打量繃帶纏繞的手腕,緩慢道:“只要你不打擾他,他就好好的。沈先生差點害死小舒一次,難道還要害死他第二次,人生短短數十載,沈先生給他留條活路吧。”
沈瞻渾身劇烈地顫抖,仿佛一只小舟在海浪中颠簸震蕩,想說什麽卻發不出只言片語,面上血色盡褪。
柳曦和秦愈湖端着托盤回到客廳,只見橫扇一個人孤身立在冰涼的大理石地磚上,白瓷臉孔無悲無苦。柳曦将茶盞遞上去,柳橫扇用未受傷的手接過,勉力咽下一口熱茶,嗓子眼裏喘息一陣才得以開口:“方才下面吵得厲害,你去看看你哥哥醒了沒有。”
柳曦眼睛紅得厲害,睫毛仿佛被雨打過,縱有萬般不情願,依舊去了。
柳橫扇陪秦愈湖走到玄關,低聲道:“今天大家都累了。”語氣無比疲倦。
秦愈湖微微颔首。
柳橫扇緊了緊身上的外套,欲言又止,腦海中掠過千般思量,最終道:“你勿要責怪小曦,他敢這樣對待沈先生,蓋因表兄縱容。但凡柳舒心存一絲不忍,他哪有那個膽子。”
秦愈湖點頭道:“我明白。”這一刻心內無比清明。
更何況,怎麽舍得責備自己的愛人呢。
柳橫扇返身回到客廳,忍不住打個噴嚏,這才發覺渾身進了冰窟似的,連發梢都冷透了。
柳黟黟搖着尾巴跑到主人腿邊,溫熱地蹭來蹭去,鼻頭濕潤。柳橫扇露出疲憊的笑容,蹲下輕輕搔刮犬類柔軟的頸部,自言自語般道:“活着就是辛苦,什麽都不如一死來得舒服。”語氣淡然,仿佛只說給自己聽。
黟黟喉嚨嗚嗚咽咽一陣,伸出舌頭舔舐主人的手掌,柳橫扇自嘲地笑了笑,起身上樓去。
推開卧室的門,柳舒正捧着茶盞慢慢地吹涼,十分有耐心。
柳橫扇禁不住調侃:“你也渴醒了?”
柳舒深嘆口氣,道:“我情願渴醒也舍不得關暖氣。”
柳橫扇笑道:“是了。”爬上床和柳舒緊緊挨在一處,親昵無間,仿佛自幼年玩耍時起從未片刻分離。
柳舒輕微地伸舌頭嘗試一下茶湯的溫度,道:“方才小曦送茶葉進來,眼睛紅着,可是和秦先生鬧了脾氣?”
柳橫扇移了移枕頭,閉上眼睛道:“年輕人都這樣,大起大落,老了就好了。”
柳舒噗嗤笑得噴出茶湯,急忙找紙巾去擦,佯作憤怒:“難不成我們都是老年人。”
柳橫扇打個哈欠,在被窩裏挪動一側身體,聲音不甚清晰:“我恨不能一夜白頭。”
柳舒放下茶盞,細致地擦幹淨微紅的指尖,也蜷回被子底下去。眼睛大大地睜着,打量橫扇工筆描畫的容顏,半晌道:“你我都不老。”
過了數日,洛冉依照約定來替柳橫扇拆線。
剪開紗布,傷口恢複得還算理想,洛冉邊調整鑷子的角度邊道:“拆線之後創面需要繼續生長,這段時間避免碰水,不要撕開保護用的透氣膠布,以防張力過大傷口開裂,直到疤痕成熟,強度穩定。”
柳橫扇自嘲地一笑:“我不惜命,上天有意懲罰我。”
洛冉将一應工具和酒精棉球放回醫藥箱,對柳舒道:“我有點事需要和你說。”
柳舒小心地替橫扇放下衣袖,随口道:“什麽事?”
洛冉道:“你的核磁共振報告出來,我和幾個專家确認過,沒看到血管瘤,也沒有血腫和血管病變,之前考慮的中樞性疼痛基本可以排除。”
柳舒“哦”一聲,不甚在意,專心致志整理橫扇的袖口,細心将褶皺一道道撫平。
洛冉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什麽,遲疑着欲言而止。
柳舒道:“洛醫生大老遠跑一趟,我準備了一點心意,請洛醫生随我去取。”
洛冉不由道:“什麽東西?”好奇心十足地跟上去。
柳舒待他進了書房,轉動旋鈕鎖上門。洛冉甫一轉身,那個清秀的面龐越湊越近,頃刻嘴被軟綿綿的兩瓣唇堵住,靈巧的舌頭深入口腔,上下游走。他禁不住閉上眼,認真享受起這頗為主動的一吻。
柳舒比他年長幾歲,于吻技而言是成熟且大膽的,于身體的碰觸和撫摸是游刃有餘的,又溫柔又熱烈,全然不見平日的含蓄內斂,如醇厚的酒液,令人微微醺醺無法抗拒。
洛冉被吻得氣喘,面色泛紅,壓低聲音道:“你再這樣,我可是要忍不住了。”他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人生尚未拾得豐富的感情經歷,更未受過情傷,對待愛情仍像初生的幼鹿一般滿懷憧憬期待,興致勃勃。
柳舒松開洛冉的唇,用手圈着他的腰,眼角眉梢滿是笑意:“說得好像是我作孽似的。”指尖輕輕搔刮青年後背緊實的肌體。
洛冉瞳孔顏色驟然加深,道:“我喜歡你,你早就知道。”
愛一個人,無從隐藏。
柳舒自然早就知道。
青年在他面前是稚嫩的,毫無招架之力的,任何一個故作矜持的眼神,一句強作鎮定的話語,無所遁形。
逗弄這樣認真又純情的年輕人,他倒真有些不忍心了。柳舒微嘆口氣,松開手道:“橫扇還在卧室等着,可惜了。”
洛冉亦苦笑:“我也只請了半天假。”
柳舒笑道:“下次我會提前預約。” 眼眸無限柔媚,那裏有一朵桃花悄然綻放。
在睡衣外面披了件針織衫,送洛冉下樓去。抵達玄關時依依不舍,又細碎地親吻一陣,才将人放走。
柳橫扇側身依在床上,見柳舒回來,笑容頗有深意:“那個年輕的男孩子莫不是喜歡你。”
柳舒打開衣櫥的門取一件西裝,頭也不回道:“看出來了?”
柳橫扇仍是掩口而笑,“他不比你,你可別傷了人家的心呢。”
柳舒穿上西裝,對着全身鏡邊系領帶邊道:“說得好像我玩弄人感情似的,我可枉擔罪名。”
柳橫扇眉毛微挑,上下打量一眼鏡前的人,抿唇道:“你敢說自己真的毫無動機,你瞞得住小曦那孩子,還瞞得住我。”
柳舒并不回應,替自己扣上金色領帶夾,打點完畢對着鏡子調整一番,道:“好好看家。”玉容泛赤,漾漾走開去。
司機将車從車庫開出,緩緩停在宅前。柳舒剛欲跨出,背部猛地被鋼筋驟然刺入似的抽疼,額頭瞬時溢了汗,倉促從口袋中摸出止疼藥,震顫着手吞下。
手中的藥瓶輕得多了,僅剩的幾粒藥片在小小的空間內碰來撞去,發出清脆聲響。
他永遠在疼痛中,藥一直消耗得太快,而強效止疼藥惟有處方才能獲取。
柳舒将藥瓶小心翼翼放回口袋,再三确認不會意外滑落,收斂起片刻之前還痛苦蹙起的眉,面無表情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