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柳曦在家中撥了幾通電話皆無人應聽,正是焦急,忽聽見玄關傳來開門聲。他急忙跳下沙發,匆匆奔到門口,瞧見哥哥正扶着門櫃換拖鞋,心中一塊石頭重重落下地。

忍不住抱怨:“哥哥怎麽不接電話,我開完會出來到處找不到人!”

柳舒牽扯嘴角疲憊一笑,啞聲道:“臨時有事出去一趟。”

柳曦嘟起嘴:“哥哥就沒有一天是上完班的,每次都半途不見了。”賭氣摔下手,趿着拖鞋回客廳。

柳舒跟随進入,“你已經吃過晚飯了?”

柳曦道:“可不是,這都幾點了,剩菜在冰箱裏,你讓傭人拿出來熱熱。”

柳舒苦笑不已,自己進廚房撕開保鮮膜,打開微波爐。等待食物加熱的間隙,習慣性地吞下幾片止疼藥。

一整天沒吃東西,腹中饑腸辘辘,連澡也顧不得洗,只想盡快填飽肚子。

身上黏黏膩膩終究不舒服,那個人的味道揮之不去,似乎還有灼熱殘留在體內。他草草咽下飯菜,将碗筷一推,立起身準備去浴室。

家仆過來俯身道:“大少爺,沈先生在外面想見您一面。”

柳舒眉頭蹙起:“他來做什麽,我不想見。”

家仆低聲小心道:“似乎是生意上的事,我們沒好多問。”

柳舒心內煩躁,身上也難受,只想盡快結束這一天:“生意上的事在公司談,總往我家跑算什麽,別放他進來。”

頓了頓,補充:“以後也別再放他進來了。”徑自走向浴室。

柳曦坐在客廳沙發上,隐約聽見玄關處似乎有争執之聲,家仆的聲音斷斷續續:“大少爺說了不讓您進,請別為難我們這些做下人的……”

他不由道:“誰在外面?”

家仆上前垂首道:“是沈先生。”

柳曦想起什麽似的笑了下,道:“放他進來。” 眼眸一閃,透着邪性。

沈瞻孤零零立在門外,以為今晚又要無功而返,沮喪之時,冷不丁被放行,心內欣喜,生怕柳家人反悔,忙不疊脫了鞋子赤足進屋。

客廳沒有那個心心念念的身影,只有柳曦一人薄涼瞧他。

柳曦就不曾和顏悅色過,也沒有好聲口,動不動來氣,他早已習慣了。柳舒也是一樣,一絲笑容也沒,偶然含笑,他就快活個不住了。

柳曦指尖在發梢打個卷兒,目光沿着沈瞻上下逡巡,嘲道:“你這人太沒分曉,天下人也不憐你。”

沈瞻苦笑一下,嘴角牽扯起細如漣漪的苦澀,忍不住道:“你哥哥也是這樣,只身子弱,說出來的話可一點不弱,句句如匕首,能把人捅出個血窟窿。”

柳曦從鼻孔裏冷嗤一聲,心中沒有半分憐憫。姨父姨母只生得一個孩子,何等的愛惜,他看表兄,自然也是一百樣好了,沒有一樣不好的。哥哥要怎麽将沈瞻挫圓捏扁,也随着哥哥高興。

別人只道現在的沈家少爺氣度春容,出言彬雅,卻不知他怎樣虧欠哥哥。也不知哥哥曾終日含着眼淚,挨過日子。那些苦楚,一言難盡。

柳曦不經意回想起過往種種,眸光溫度驟降,冷道:“沈瞻,已經十年了,可那一日的事你未必全知道罷。你只曉得在酒吧裏買醉快活,玩得天昏地暗,半點沒把我哥哥放在心上,現在跑來裝一往情深,我只覺得惡心。”

沈瞻面上流露一絲懊恨,剛張口欲答,就見柳舒從浴室裏出來,陶瓷般的容顏,面如白霜。

柳舒朝客廳淡淡投去一撇,不甚在意扭過頭。沈瞻情急之下道:“你見我最後一次吧,我再也不來打擾你了。”言語間無限哀傷,盡管柳舒不曾把好面孔拿來對他。

這句話似乎帶着令人無法抗拒的誘惑,柳舒定定怔忪半晌,嘆息般道:“好吧。”

轉身對弟弟道:“我口有些渴,你去煮點茶來。”

柳曦收回寒涼目光,朝哥哥點點頭,起身烹茶洗盞去。

柳舒斜依着沙發坐下,針織衫松松垮垮耷在肩膀,漫不經心道:“什麽事?”

沈瞻立在地毯上,雙手交疊着,打量着眼前人的神情,生怕哪一句又惹惱對方:“之前柳氏向沈氏訂購的那批貨物由于某些原因耽擱在港口,我們已經派人去交涉,或許還要些時日才能出來。”

柳舒淡淡“哦”了一聲,平靜道:“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了。”

沈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解決了?可我們才……”

柳舒伸手理一下額前碎發,不耐煩道:“我下午去見了影堂的新老大,他已經同意放行了。”

沈瞻仍是難以相信,躊躇道:“對方開出的條件極為苛刻,我們溝通許久也是無果,為何他肯輕易同意……”

柳舒指尖摩挲着針織衫,面容無漣無漪:“影堂老大要我陪他一晚,我答應了,就這樣。”聲音并無起伏。

沈瞻如遭雷掣,震驚不已,立在當場,許久發不出話語。嘴唇孱動半晌,滿面灰白道:“這種事怎麽能輕易答應……”

柳舒目若平湖,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對方是黑道,不好招惹,我也就應了。一晚上的事兒,省得麻煩。”

沈瞻渾渾噩噩,喉結微顫:“你怎麽不同我商量,這點事我還是擺的平。”

柳舒神色漸不耐煩 ,“那批貨卡在港口,柳氏項目進度受到影響,每日承擔巨額損失,你能等我是不能等。”

沈瞻形容枯槁,無力争執,顫聲問:“你弟弟還不知道?”

柳舒略擡眼皮,慵懶道:“小曦還是個孩子,告訴他做什麽。”

沈瞻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鼻尖發紅,不知是熱的還是心焦,想說什麽卻不好說出,“你若是心裏不痛快,盡管罵我就是……”

柳舒忍不住嗤笑,肩膀聳動幾乎挂不住衣衫:“我有什麽不痛快的,反倒是影堂老大,我這副破敗身子他還幹得下去。”

沈瞻木怔怔立在原地,絲毫沒有沾染笑意,只被這一番話弄得七死八活,一顆心默默墜進無底深淵裏。

他和柳舒,仿佛彼此之間從來不怎麽熟識,好像隔着遼闊的空間和許多年月在遙遙相望。

柳舒輕笑一聲,“怎麽,覺得我面目可憎?”

客廳內萬籁俱寂,沈瞻緩緩地搖頭。他和柳舒是曾經的戀人,而今柳舒每說一句話,他都像在等待宣判一般。

柳舒伸手揉捏眉心,胸口泛起一陣嘔吐感,勉力壓下,長呼一口氣,輕聲道:“十年過去了,我至今都在想,如果那一晚你守了約,如果那晚站在門前的人是你,我們之間是否還會是如今這般光景?”

他停頓片刻,聲音被夜風吹入,輕輕柔柔落在唇邊,“那時我們都太過年輕,無所畏懼得可怕。”

十年前那日,也像今日一般寒冷刺骨,沈瞻約了他去山頂的私家別墅玩,他先到了,左等右等不見沈瞻前來。山頂荒涼無人,手機亦沒有信號,只得在壁爐裏生了火取暖。臨近午夜,有人敲門,他滿心以為戀人終于抵達,高高興興去應門,站在那裏的卻不是沈瞻。

是沈瞻的那群狐朋狗友,個個喝得酩酊大醉,開着跑車到山頂上玩鬧。他一個人反抗不過,渾身衣物被通通扒去,扔進壁爐燒個精光。身上被潑了啤酒,發梢沾滿啤酒泡沫,又被皮帶抽打,身上遍布鞭痕,疼得在別墅裏一邊哭一邊奔逃。滑倒了又被強扯着頭發倒拖出來,一路拽至卧室,被人肆意淩賤。身體裂開淌血,床單血跡斑斑,無論如何呼痛求饒,只換來更加殘忍的欺侮。

不知是誰在別墅裏找到一把銀制的小型烙鐵,頂端雕刻着莨苈花,那群人來了興致,将烙鐵伸進壁爐裏燒得通紅,将他硬生生烙了一整個晚上。他至今仍記得烙鐵觸到皮膚上的灼燙,記得皮肉燒焦的每一絲聲響和味道,記得渾身汗液血液和眼淚混雜在一起的絕望。

直到淩晨五點,那群人鬧到精疲力竭,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睡去。他疼得一直發抖,用盡渾身力氣逃出別墅,朝山下蹒跚走去。冬日的山頂氣溫低至零下五度,沒有衣服,只得裸着軀體。被淩晨來巡山的護林員發現時,他已經重傷昏迷,渾身被燒得不人不鬼,血肉翻絞,黑紅交織,身後盤山道路上一圈又一圈的血腳印。

後來,在救護車上突發心髒病,差點沒能救回來。

再後來,手術後傷口感染,流膿,植皮壞死,什麽罪都經歷了一遭,結痂總也結不好,落下一身疤。自從那日之後,他心髒病情惡化,記憶力大降,母親因為這件事,也大病一場。

住院的那段時間,小曦不知在病床前流了多少淚,甚至決定雇兇殺了沈瞻,被他拼了命攔下。那個孩子手上不應該沾血,更不應該為了他的事沾血,他已經無可挽回,但小曦的手應該是幹幹淨淨的。

柳舒深深呼出一口氣,仿佛溺水的人竭力将頭伸出水面,眼裏懷着空空的悲傷。

經年的回憶翻湧出來,沉重,窒息,猙獰,扭曲,混濁,污穢,腌臜,往昔的天真輕信轟然崩塌,他至今仍活在那一個徹骨冬日裏,活在痛苦的翻滾哀嚎裏,血将他的雙眼浸潤了,絕望将他淹沒了,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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