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柳舒站在岸邊,注視着巨大的起重機将集裝箱依次吊離碼頭,轉移到空闊場地上卸貨、裝車。海風将他的頭發吹得肆意飛揚,蒼白的膚色,臉龐顯出幾分桀骜不馴,更多的是漠然。
柳曦身着淺棕色風衣,裹着厚重的圍巾頂風走來,在呼嘯聲響中喊道:“哥哥上車吧,這裏太冷了。”纖細的少年身軀被吹得一步三退。
二人上了車,駛離岸橋,在港口貨運中心簽下确認文件。正準備離開之時,迎頭撞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對方見柳舒差點撞到自己懷裏,倏地一愣,旋即伸手将他扶穩,道:“這麽巧。”
柳曦心中警鈴大作,一個箭步沖上前打掉那人的手,高聲道:“巧什麽巧,還不是你辦事不利,這點小事都搞不定,連累我哥哥吹風受凍。”
沈瞻被吼得深低下頭,怏怏歉聲道:“是我欠考量,我向你賠罪,怎麽罰我都認的。”這話卻不是對着柳曦說的。
柳舒不甚在意,淡淡道:“那請吃飯吧。”
沈瞻不敢有半點違拗,立即點頭:“我馬上安排。”求之不得的意味,卑微到了底。
如此心甘情願地被支來使去,哪裏還有素日沈家大少爺半分尊貴的模樣,那個叱咤商場,執掌家業,冷靜決斷的沈先生,更是連影子也不見了。
車子開到市區一家高級餐廳,沈瞻道:“知道你哥哥不喜歡人多,我把這裏都包下來了,不會有人打擾。”眼睛不時朝柳舒掃過去,讨好的意思很明顯了。
柳舒也不點破,只當不知,牽着弟弟的手落了座,平靜道:“你點菜吧。”
沈瞻笑道:“這個我有經驗的。”
柳曦忍不住調侃:“那倒要見識一下沈先生的手筆。”
頃刻服務生端了泥爐和炭火過來,又端上一碟一碟新鮮時蔬,牛羊肉,蝦貝之類的海鮮,和煮得溫熱的梅酒。
柳曦不禁蹙眉,大失所望道:“就烤肉啊。”
沈瞻笑吟吟地:“自己動手,多有意思。”
況且耗時持久,幾個小時是少不了的,還能多瞧柳舒幾眼,多逗他說幾句話,即便不能談談衷曲,有一搭沒一搭閑聊也是甘心的。
這一番心思,無法言說。
柳曦一臉厭惡:“我是不會伺候你,你可別碰我烤的。”
柳舒打量一眼滿桌生魚生肉,微微皺眉:“我不會烤這個,掌握不了火候。”
沈瞻忙不疊道:“我來烤,你只管吃。”
柳舒一笑,并不推辭,只道:“有勞沈先生了。”
沈瞻一邊朝烤盤裏放肉一邊道:“你從小就這樣,養在暖房裏,非得要人精細地伺候。這也不肯吃那也不肯吃,極挑剔,沒少讓姆媽操心。”
柳曦不待哥哥開口,搶先道:“你以為人人跟你一樣是個粗坯。”
柳舒撐不住笑出聲,露出好看且整齊的牙齒,眉眼也新月一般彎起。針織衫随着肩膀聳動輕微地起伏,燈光沿着鎖骨勾勒出精致的形狀,花枝一般。沈瞻怔怔地,一時竟忘記翻動烤盤上的肉。
靜默中手機鈴聲突兀響起,沈瞻猶如夢醒,面上漣漪消散,垂下頭去檢查盤內有無烤焦。
柳曦瞧一眼自己手機,油膩手指伸出去按下通話鍵,嘴裏一塊蝦肉,含混不清地:“喂?”
安靜地聽一會,向哥哥道:“公司來的,財務那邊有點問題,我出去一下。”立起身向門口走。
柳舒注視弟弟離去的身影,半晌将目光轉回,空洞地盯着幽紅炭火,無法聚焦。
沈瞻一邊打量柳舒的神情,一邊将烤好的扇貝夾出,盛在梅花小盞裏,輕輕推到他面前,道:“小心燙。”
柳舒拾起筷子,面上沒有表情,将柔軟的一小塊肉放入口中,也不咀嚼,只自顧自地發愣。
沈瞻許久沒有說話,好半晌輕輕一嘆:“我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會少喜歡你一點。”
頓了頓,“要是能少一點,你我都解脫了,是不是?”
可惜終究不能夠。
柳舒目光茫然,思緒不知飄散到何處,幽幽地開口:“那日哪怕你有個好點的借口,小曦也不至于把賬算到你頭上。偏偏你在夜店尋歡作樂,還被小報記者拍到,也是不冤枉。”
沈瞻垂下面龐,一抹悲切:“我不知在虛幻的想象中活了多少次,要是可以重來,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我知道怎麽去做了,絕不會出半分差錯。”
柳舒空茫地搖搖頭。
沈瞻慘然一笑,“我知道這輩子再不會有機會了。”
目光垂下,輕聲道:“下輩子呢。”
又難過又含着默默期盼。
柳舒面無表情,淡淡地回應:“這話可別讓小曦聽見,他要跟你急呢。”
沈瞻無奈地笑一下:“是我僭越了。每次來找你之前,我都要提醒自己好多次,別總是來煩你。大概太喜歡了罷,知道要忍一忍,可是總忍不住。想知道你最近過得怎麽樣,怕你難過。要是能随時在你身邊就好了,糟糕的事情來的時候,替你擋一下。又擔心打擾到你,惹你不快。期盼你能正眼看我一次,哪怕擡下頭也好,可你總是不肯。又惶恐,不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被這種想法折磨着,幾乎焦慮得瘋掉。”
又是長久的沉默。
過了會兒沈瞻換上輕松表情,玩笑道:“難道我們只能這樣生分到老?我舍不得見你死,到時候你可得讓我死在你前頭,我就知足了。”
柳舒剛要回應,身後傳來柳曦憤怒的聲音:“呸呸呸,你死你的,可別帶着我哥哥。”
柳舒扭頭笑了下,頗為疲憊,“打完電話了?”
“嗯”,柳曦點下頭,“不是什麽大事,已經派人處理了。”
柳舒笑道:“那就好,趕緊過來吃,一桌子呢,我們也沒動幾口。”
柳曦連聲道好。
柳舒沖沈瞻道:“沈先生再放些進去,有勞了。”白霜似的面孔,平靜淡然。
卻好似這輩子也觸不到了。
沈瞻默默望向泥爐下已經燒得灰白的木炭,火苗奄奄一息。細碎的慘白灰塵簌簌墜落,仿佛一連串無聲的淚。
他知道自己愛的人已經立定主意,此生再不回頭。
他将終生活在悔恨和無盡的悲傷裏,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兩人原本都是驕傲無比的小少爺,華衣闊服,意氣洋洋。如今一個殘敗,一個消沉,年輕時的飛揚跋扈都不見了,沉默獨坐的時間越來越多。
人早被光陰消磨得幹幹淨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