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接連數日,柳舒足不出戶,只待在家中與柳橫扇為伴。二人多年未見,有割不斷的許多話。
柳曦獨自睡一屋,眼巴巴望着哥哥只與橫扇親近,十分吃味,幽怨道:“這可不是多一副碗筷的事兒。”
柳舒刮一下弟弟鼻尖,道:“橫扇終究要人守着,人無依無靠的時候,說不準哪日就放棄了,你沒瞧見他一個人呆着的神情,我哪裏敢放他走。”
柳曦委屈道:“他每晚和你同榻呢。”
柳舒笑道:“好說話罷了”,話鋒一轉,“你最近黏我黏得緊,都沒同秦先生出去,可是有什麽事?”
柳曦咕哝一小聲:“他忙着呢,電話也不接,當我稀罕去找他,我也忙着。”
柳舒默想:原來是與秦先生鬧脾氣了。
稍不得好言好語哄一陣,陪着出了門,送他上車。
這邊車子剛開出去不久,那邊就有車子開進來,緩緩停在院內。車上下來一人,手捧個錦盒,正是沈瞻。
他立在面前,意欲說話,又心知肚明對方沒心思聽,只好将手中物什送上前,千般小心道:“你要的東西尋着了。”
柳舒淡淡瞥沈瞻面龐一眼,伸手打開盒蓋,裏面端坐一對玉貔貅,上好的玉料,上好的雕工,價格是不消說的了。
指尖一頓将盒蓋關上,平靜道:“這事辦得還算利落,我給影堂老大送過去,事兒就算徹底結了。”
沈瞻詫異道:“只有你一個人去?這怎麽安全,我同你一塊去。”
柳舒蹙眉道:“人家又不認得你,你巴巴跑去做什麽,反倒讨嫌。我一會子也就回來了,自此柳氏的貨與影堂再無瓜葛,多明白一樁事,你少摻和。”
脾氣不甚好,說得沈瞻深低了頭,氣也不敢喘。
約莫兩個小時,一輛黑色房車駛抵柳宅。
柳舒換了剪裁得體的西裝出來,沈瞻疑惑不已:“你不開自己的車?”
柳舒沒好氣道:“你以為人家是酒樓開門迎客呢,影堂來接人都用他們的車,上去蒙着眼罩,到了地點才揭下,回來時也是這般。”從沈瞻手裏取過錦盒,頭也不回上了車。
沈瞻仍是驚疑,車窗一片漆黑,半點瞧不見裏面人影,只得眼睜睜看着車身駛離。
一種異樣的不安從腳底升騰,不知為何,他突然感到柳舒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将永遠失去深愛的人。
沈瞻立在原地愣了一兩秒,大腦飛快反應過來,猛然轉身跑到自己車前,一把拉開門擰動鑰匙,悄無聲息地跟上去。
天空中陰雲密布,似乎又要降下一場冬日綿綿寒雨,柳舒輕輕扣響斑駁木門,雙目失神盯着手中錦盒。
他今日走這一遭,小曦就再也不用為影堂的事勞心費神,他也可以在柳宅好好休息,終日與橫扇閑話家常。
今日是最後一次,往後不用再累了。
恍神中,老舊門扉吱呀一聲打開。
柳舒回過神,擡腳跨入院內。
依舊如上次一般彎彎繞繞,庭院相接,亭臺錯落,長廊回環,亂石嶙峋,假山流水,老樁斜橫。他目不斜視跟随仆從一路向前,越過一座座花圃水榭,石橋漏窗,心中默默思量晚上回家好好陪伴小曦,兄弟二人還像從前一般一個桌上吃飯,一個榻上眠卧,将近來疏忽的一并補回來,不再教那孩子傷心。
抵達曲溪樓前,正欲入內,裏面出來個年輕人,十九歲光景,神色有些匆忙,道:“老大剛剛出去,裏面無人,先生請回吧。”
柳舒忙道:“我并不需見祁先生,只備了禮物希望影堂收下,之前影堂對柳氏的承諾,也希望祁先生能夠守約。”
年輕人道:“如此,我先替您收着,待老大回來後交于他。”接過錦盒,命仆從放到樓內。
柳舒轉身欲離,年輕人上前道:“稍等,我送您出去。”
依着原先的路曲曲折折地返回,歪水怪石好似無窮無盡,偌大的宅子仿若迷宮,兜兜轉轉永遠走不出去。年輕人神色略有焦慮,欲言又止,臨近門口才道:“老大今日原本是要等柳先生的,不巧東邊的地盤發生一點争執,不得不親自下場看一趟。前腳方走沒多久,柳先生早到個三五分鐘,興許就見着人了。”
柳舒額頭出了一層薄汗,顧不得伸手去拭,道:“不礙的。”
年輕人替他拉開門,一輛黑車等在前面,無聲無息。柳舒上去,接過眼罩蒙住雙眼,連同窗外陰沉天空一同遮蔽。
車子颠簸前行,似乎沿着公路盤旋下山,繞了一圈圈不得視物,只覺得十分頭暈。他伸手掩住嘴,勉力忍着嘔吐感,另一手扶住門穩着身形。
驟然一聲長嘯,金屬碰撞的劇烈聲響如刀刺般劃破耳膜,車身猛然傾斜。柳舒腦袋不受控制地撞上玻璃,一陣嗡嗡亂響。他尚未來得及撫摸被撞傷的位置,接二連三的砰砰聲如雨點密集墜下,金屬猛烈擊打車身、車窗的聲響此起彼伏,震耳欲聾,仿佛追魂奪命。
司機大喊:“快趴下,我們遭到埋伏!”猛打方向盤。
柳舒慌亂中扯下眼罩,在搖晃不止的車內費力按下安全帶扣,身體的束縛剛一解脫就被慣性的力量猛甩出去,混亂中不知撞到什麽東西,鼻下有粘稠液體一滴滴墜出,下意識去摸,一手掌暗紅色的血。
他尚未來得及驚駭,車窗轟然碎裂,無數玻璃碎片如蝴蝶振翅翻飛,頃刻化作疾風驟雨淋了滿身。下一秒車身驟然失控,轟地撞上路旁山石,翻滾幾下,刺耳聲中路面刮擦長長一道猙獰痕跡,好似一張扭曲開裂的大口。
柳舒眼前白光亂閃,頭昏目眩,耳鳴一波強過一波,伸手去拽被卡在座椅間的司機,赫然發覺對方早已沒了氣息。
他強壓下內心恐懼,匍匐着從破裂的車窗中爬出,手腕、膝蓋血跡淋漓,連痛也未有意識。一顆子彈呼嘯着彈劃破寂靜的山林,已經停歇的槍聲四下又起,山間道路被砸出無數小坑,濃重的硝煙味嗆得人幾乎無法呼吸。
柳舒心髒跳得愈發急促,額頭大顆汗珠落下,心髒病隐隐要發作。眼見子彈愈來愈密集,一尺一寸朝自己趴着的地方如蟲豸般蠕動逼近,心內絕望閉上眼睛。
子彈穿破衣物肉體的聲音清晰可聞,預想中的痛感卻遲遲沒有到來,後背被一個溫熱的軀體覆蓋住。柳舒困惑地睜開眼,側頭看去,瞬時震驚不已。
沈瞻面色難看地笑了下,“我不放心你,跟過來了……”
柳舒渾身震顫,如枯黃葉兒霎霎亂卷,喃喃地:“你……”
沈瞻面上沒有血色,只拼盡全力将柳舒抱緊,盡管手部使不出什麽力氣。他十年不曾這樣靠近柳舒,今後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一刻,柳舒是無比需要他的。
這一刻,勝過過往十年的歲月光陰。
這一刻,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他無比确信。
就像他确信自己愛着柳舒一樣。
突然間山間另一側槍聲大作,無數子彈在上空呼嘯穿梭,似乎兩方激烈争鬥,裂石穿雲,聲振林木。不知過了多久槍聲終于停歇,路面上傳來無數奔跑的腳步聲,片刻有個身影在前方蹲下,沉聲道:“我來晚了,你有沒有事?”
柳舒勉強擡起頭,眼眸汪着一潭淚水,掙紮着道:“祁先生,快送沈瞻去醫院,他許久沒出聲了……”
柳舒渾身上下浸潤了血,眼睜睜隔着搶救室的玻璃,瞧見醫生将導管置入那個人的股動脈,深入胸腔,靜脈上注射着藥物。
這樣注視許久許久,似乎一輩子那麽久,直到渾身僵直了,無法移動一個手指頭。
醫生戴着滿是鮮血的手套走出,沉重地搖搖頭:“病人身中數彈,肋骨碎裂,多個髒器衰竭,我給他注射了甘露醇,可以暫時減輕腦腫脹。趁他還有意識,進去見最後一面罷。”
沈瞻面龐蒼白,口中的管子已被摘下,氣若游絲,見柳舒進來,目光依舊溫柔寬和,畢竟注視十幾年了。他拼盡全身的力氣擠出一抹笑容,輕聲道:“你說句喜歡我罷……像以前那樣。”柳舒眼神空洞,默默矗立着,沒有開口。
沈瞻凄然笑了下,嘴角尚帶着血污,“我快死了,這裏沒有其他人,你說句喜歡我,不虧。”
柳舒仍舊沉默,微抿着唇。
沈瞻咳了口血,近乎哀傷:“這裏沒有人,只有我聽得見……你說吧,橫豎我沒有命去外面炫耀……”
“你說吧……你現在說……我還能聽得見……”氣息越來越微弱,長睫毛顫動幾下,手陡然松落。
唇間似乎還有無窮無盡的話語,掩蓋在死亡帶來的巨大沉默之下。
柳舒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以前是沈瞻追着他,不管沈瞻說什麽,他都不會有任何回應。
現在徹底反過來,不管他說什麽,沈瞻都不會再回應他了。
直至此刻,他與沈瞻之間,依然沒有達成和解。
往後,也再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