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噩夢
“集合——!”
尖銳的一聲哨響從不遠處傳來。正運着球跑的段州霖回頭看了一眼,停住腳步,随意地将籃球單手托了起來。
他穿着一件純黑的運動T恤,托着籃球的時候,手臂上流暢的肌肉線條便叫人看得清晰分明。汗珠沿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淌,轉過頭時,他略長的發尾揚起,臉上薄薄覆着的汗,被過盛的太陽照出些許細碎的光。
“老師在叫我們集合。”段州霖指了指不遠處,向還在打球的幾個男生示意,“別打了。”
男生之間的友誼建立起來實在太簡單,因為一起打了籃球,班上的這些男生已然跟段州霖熟稔起來。其中一個男生走過來,自來熟地攬住他的肩膀,“那就走呗。”
小跑着到達操場另一側時,他們看到大部分人已經排成整齊的隊伍等在這裏,體育老師則站在隊伍前面。段州霖注意到第一排低着頭的許浣,不知是不是因為陽光太刺眼,他總覺得對方那張本就皙白的小臉,似乎更憔悴了些,白得接近透明。
怎麽會有這樣子的男生,柔柔弱弱的,好像随便吹來一陣風便能讓他倒下。
段州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他站進隊伍,沒再往許浣看一眼。
剛剛運動完,幾乎所有人身上都蒸着熱汽,嚴重些的,汗水甚至順着發尾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泅進綠色的橡膠地面裏。本就炎熱無比的夏日,又被擠在這樣的人群裏,悶熱程度幾乎是成倍增長,這些學生很快便躁動不安起來。
好在這時下課鈴響了,體育老師便也沒再說什麽,直接叫他們解散了。
天太熱,讓人的喉嚨都缺水到幾乎在冒煙。那些跟段州霖熟稔起來的男生喊他一起去小賣鋪,段州霖沒做過多的考慮,不假思索地應了下來。
小賣鋪裏全是剛上完體育課的學生,他們排了很長的隊才終于擠進去。
段州霖走到冰箱旁邊,從裏面拿出一瓶冰的礦泉水,正要伸手關上門,卻突然想起什麽,猶豫片刻後又重新打開。冷風撲到他面上,他将拿出的礦泉水夾在手臂,一手握着冰箱門,另一只手放在另一瓶礦泉水上面,卻又頓住。
像許浣那麽孱弱的男生,風一吹就會倒,喝冰水是不是還會喝壞肚子?
他搖了搖頭,收回手,走到貨架前拿了一瓶常溫的礦泉水,這才走到櫃臺前結賬。
跟他一起來的幾個男生早已結完賬,喝着冰水,站在門口嘻嘻哈哈地聊天。看到段州霖走出來,其中一人瞥了眼他抱着的兩瓶礦泉水,随口問了一句,“你怎麽還買了兩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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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州霖擰開那瓶冰水,仰起頭,喉結滾動着,一口氣灌了小半瓶進去。舒爽地嘆了口氣後,他漫不經心地回道,“還債。”
那男生本是随口一問,卻被他這一句挑起了好奇心。他還想再問,段州霖卻先他一步地轉移了話題。
他看段州霖和其他男生很快便聊得熱絡,便也只能悻悻地住了口。
小賣鋪離教學樓不遠,沒聊多久的天,他們便走到了教室。一路上,那瓶常溫的礦泉水都被段州霖抱在懷裏。剛剛運動完的人本就體熱,他又無意識抱得緊,等他們走到教室,懷裏的礦泉水已然被他揣出幾分溫度。
踏入門後的第一眼,段州霖便往許浣的座位瞥去。他看到許浣已然坐在位置上,半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在路上喝空了的塑料瓶被遠遠地、精準無比地投進垃圾桶。段州霖将夾在臂彎和胸膛間的礦泉水攥進手裏,在往許浣走去的同時,後知後覺地覺出礦泉水塑料表皮上的細微熱意。
居然被他捂熱了。
他走到許浣身邊,把礦泉水放到許浣的桌上,“給你。算是之前幫我撿草稿紙的謝禮。”
只是撿草稿紙而已,說什麽謝禮,哪怕只是一瓶礦泉水,都顯得有些小題大做。段州霖卻莫名地跟他這個有些冷淡的前桌較上了勁。他垂着眼,仔細地注意着許浣的反應,卻只看到對方擡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微晃,又将視線從他臉上逃開,盯着桌面,說,“我不要。”
許浣的聲音很小,下一瞬便被淹沒進其他嘈雜的聲響裏,段州霖卻将他冷淡的拒絕姿态看在眼底。
他有些微妙地挑了挑眉。
這次已經不能用怕生之類的理由解釋了。段州霖終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測,對方确實對他存在戒備。
這讓段州霖覺得有些好笑——他看上去很吓人嗎?
或者,他是那種一看就不安好心的人嗎?
一向人緣很好的段州霖難得地在許浣身上碰了硬釘子。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許浣的臉瞧,過了幾秒,又伸手把許浣桌上的那瓶礦泉水拿了起來。
“不要就不要。”
段州霖并不是什麽老好人,他沒必要、也不打算跟所有人都打好交道,許浣對他是什麽态度,說到底都與他無關。既然對方擺明了不願接觸他,段州霖也不會做無謂的努力。
他一向看得很開。
只是他正欲從對方身上收回視線,卻無意看到許浣放在桌上的手——他隐約從對方的袖口瞥見一抹紅。
像是傷口。
段州霖一愣。他的目光膠住不動了,凝在許浣的手臂,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細看,許浣便似乎有所察覺,伸手扯了扯袖口,将他探究的目光擋在了外頭。
但只憑那一眼,他便能粗略地判斷,那些細長的、像紅線一樣的傷口,似乎不止一道。
錯綜地橫陳在對方那樣白的皮膚上,對比鮮明的色彩叫人觸目驚心。
以至于在椅子上坐下後,段州霖依舊有些回不過神。
他先前只把許浣的反應當做單純的孤僻,可那些來源不明的傷口,似乎顯示這另有隐情。
段州霖知道這是別人的私事,但他的眼前卻一直殘留着那叫他心驚的一幕。
那樣多的傷口……
不會疼麽?
許浣很疼。
他身上一層層地往外冒着冷汗,輕輕一動便牽起手臂上的傷口。皮膚在愈合的同時被撕開,虛晃的痛意叫他恍惚地咬住嘴唇。
不間斷的細密痛楚讓許浣秀氣的眉都微微蹙起,難掩痛苦神色,于是只能微微地低頭掩飾。他命不好,卻有着格外嬌氣的皮膚,平時碰了撞了都疼,更何況是拿小刀生生劃開的傷。
他痛得幾乎快要死掉。
以至于在餘光看到一雙運動鞋停在他身邊時,許浣甚至來不及反應,有些倉促地舒展開自己的表情,隐藏好自己所有的脆弱和不堪,才終于擡頭。
段州霖說的是什麽,其實他甚至聽不清楚。許浣渾渾噩噩的,只是忍着疼便耗費了他全部的心思,沒法再對段州霖莫名其妙的示好做出回應。
被放在他桌上的礦泉水裏,水面微微地晃動着,一如許浣此刻不太平靜的心湖。
許浣本想盯着段州霖的眼睛,卻又怕自己的臉色太難看,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不再和對方對視。他喉頭醞釀着,也不清楚自己說的是什麽,注意點全在竭力保持聲線的平穩,生怕洩出他一絲的失态。
“我不要。”
話出口後,許浣連自己也是一怔——他竟已經會下意識地選擇拒絕。
這算是他的進步,還是一種變相的諷刺?
段州霖一定感到很失望。許浣聽到對方的那句“不要就不要”,卻在頃刻間放松下來——就是這樣,離他越遠越好。快走。
他已經做不到再保持這副若無其事的姿态了。
一切都和他預想的一樣,段州霖拿起那瓶放在他桌上的礦泉水,打算離開。但許浣卻感到段州霖的目光停在了他微敞的袖口。
傷口被暴露在他人的視線裏,錯覺般的,再次扯開深深的疼意。
許浣下意識地扯了扯袖口,擋住段州霖的視線,又将手藏在桌下。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一直發抖,顫得厲害,洩露他的心慌。
段州霖這不知緣由的一眼,叫他那些傷口都好像一瞬間暴露在空氣下。教室裏清新的空氣被遞進灰塵,身下木制的座椅變成冰冷的地面。有那麽一剎那,許浣好像回到了半個小時前,被那些人圍在器械室的角落裏,因為驚慌而跌坐在地,身體因為剛跑過步而不斷地冒着汗,心髒卻如墜冰窖一樣地冷。
那些人叫他伸出手臂,拿着小刀在他手臂上刻字。尖銳的刀刃陷入皮膚,他全身都在顫抖,卻因為不想哭,死死地、用力地咬住嘴唇。
模糊的視線裏映出幾張獰笑着的臉,陌生又熟悉,漂亮又醜陋。它們在許浣的視線裏晃動,最終同化、重合,凝做一張唇角咧到耳根的笑臉。
“……!”
許浣猛地掐了自己一把,終于從噩夢中回神。
他沾着濕意的眼睫粘成一簇簇,随着急促的吐息而慌張地亂顫着。
面前是他的課桌,許浣依然待在教室,安然無恙,表明剛剛那些出現在他眼前的僅僅是幻覺,或者說,是回憶。
只是不斷從他手臂上的傷口傳來的疼意,卻終究讓他清醒——他不過是從一個噩夢掉入另一個噩夢。
無法逃離。
亦無從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