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惡毒的定義
“喂!你等等我!”
一對小情侶也不知道怎麽想的,竟在校門口吵起架來。正是放學時間,大門處全是往外走的學生,男生似乎是不願再被圍觀,抛下女生便走開了。女生頓時做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叫喊着追了上去。
她跑得不管不顧,直接撞開人群,本慢吞吞走着的許浣被她無意地推了一把,後退幾步才穩住身體。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許浣沒回過神,愣愣地向女生匆匆離開的背影望去。
人來人往,那個女生很快消失在重疊的人影裏。她往許浣的人生裏加入一小段滑稽的鬧劇,又當作什麽也沒發生似的離場。許浣沉默地站在原地——是他合該過得不幸嗎?
怎麽每次、每次都要挑他來受平白的苦?
幾張熟悉的臉龐從人群中一晃而過。許浣先是在看到的時候一僵,随後遍體生寒,一步步地慢慢後退,轉頭小跑了起來。但命運也許真的要他不幸,許浣拼命地往前跑,卻聽到身後多且淩亂的腳步聲漸漸迫近。
一只手拽住他的背包。許浣尖叫了一聲,被那人用巨大的力道扯着跌坐在地上,又被拽着頭發,用力地迫使他擡頭。
對上那些噩夢般的面孔,許浣臉色煞白,撐着手臂往後逃,卻又被拽着他頭發的男生狠狠地、警告似的扯了一把,力道大到讓許浣的上半身不由得搖晃了一瞬。
從他頭頂傳來男生嗤的一聲,“看到我們,你跑什麽?”
許浣咬着嘴唇,不說話。一片寂靜裏,男生陰鸷地看着他,突然一巴掌拍過來,清脆的一聲,将許浣的臉頰打到一邊。
他因此對上站在他身邊的、另一個男生的臉龐。臉頰上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面前男生愉悅勾起的嘴唇清晰地映在他眼底。
對方笑得實在太真心,好像他看到的不是許浣被掌掴,而是什麽有趣的場景。許浣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被他們等同于閑暇時用來取樂的玩具。
明明是同班同學。
他們卻可以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施與他暴力、噩夢和惡毒的定義。許浣在仰視他們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好可憐。
他極少用同情的眼光看待自己,因為覺得自己可憐,才是一個人真正變得可憐的開端。但現實卻這樣無情地擊潰他天真的幻想——明明身處炎熱的夏日,地面的冰涼,那些眼神的冰冷,連同自心底傳來的徹骨寒意,卻好像讓他在一瞬間進入嚴冬。
許浣恍惚地想——他感到這般絕望,究竟是因為冷,還是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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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啊。”拽着他頭發的男生又逼迫許浣将正臉對着他。他蹲在許浣身前,輕佻地拍着許浣的臉頰,手指摩挲過許浣臉上紅彤彤的手印,每一下都加重力道,殘忍地疊加痛苦。
許浣卻垂着眼,任由對方折磨他臉上細膩的皮膚,一聲不吭。
男生的眉眼倏然陰沉下來。他不怒反笑,陰森森地勾起唇角,“你不說我也知道。”
“做了心虛的事,所以不敢面對我們了,對不對?”
什麽心虛的事。冰冷的石板地面将冷意滲進許浣的身體,他頭腦發沉,所有的反應都是遲鈍的。男生斬釘截鐵的語氣,讓許浣昏昏沉沉地想,他什麽時候做了心虛的事。
從喜歡上周雲樓,再到向對方表白,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光明正大、問心無愧的。許浣不明白他做錯了什麽。
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一直被盯着不放。
“班長拒絕了你,你就立刻去勾引別人了,要不要臉啊?”
男生笑吟吟的,一副脾氣很好的模樣,卻在話音落下後,又突兀地甩了許浣一巴掌。許浣的臉被打到另一側,耳畔的碎發晃落下來,掩飾般地擋住他發紅的臉頰。他一動不動,垂着的眼沒有焦距,好像失去生機的木偶。
即便被碎發遮擋,他兩側臉頰上浮着的紅依舊叫人看得清晰,另一側的臉已然微微腫起,看着便讓人心驚。本那麽小那麽白的一張臉,被這兩個巴掌打得凄慘兮兮,從天堂墜下,被這些男生嬉笑着拽入地獄。
美好的東西總讓人生出破壞欲。一雙雙眼睛盯着蜷坐在地上的許浣凄慘的面頰,一張張嘴唇愉悅地彎起。
摧毀的快感讓他們滿足。
“你以為段州霖給你送水,我們會看不到嗎。”帶有嘲諷意味的笑,“真是看不出來你有這樣的好手段。人家才來一天,就這麽饑渴地湊上去,要不要臉啊?”
蹲在許浣面前的男生突然伸手,粗魯地拽住許浣的手臂,将他的衣袖一把扯上去,露出那些他們拿小刀刻出的傷口。
幹涸的暗紅細線在白皙的皮膚上交陳,像暧昧的暗示,又像陰冷的蛇吻,一圈圈絞緊,直至獵物徹底失去呼吸。
這種矛盾感,在外人看清那些交織拼湊的惡毒字眼時,卻又像化冰的湖面那樣頃刻消解。答案根本不是什麽暧昧,也并不預示死亡。這些暗紅的線所代表的意義,是詛咒,也是無形地束縛着許浣的喉嚨,最終成為叫他喘不過氣來的,永遠停留在那個器械室裏的、充滿壓抑的禁锢。
“明明是男的,還喜歡同性,真讓人惡心。”
器械室的空氣浮着灰塵,從窗戶折進室內的光都是混沌的,模糊許浣眼前的那些面孔,“這麽離不開男人,你是婊子嗎?”
刀刃陷入皮肉,以他的皮膚作紙,滲出的血作筆畫,寫下一個龍飛鳳舞的“婊子”。
“還肖想班長,也不照照鏡子,看清楚自己是個什麽逼樣。”
婊子。
“仔細想想還真惡心,和你待在同一個班這麽久。跟你這種婊子,呼吸同一片空氣都讓人反胃。”
婊子。
被男生扯開袖口,暴露在空氣中的手臂上,那些紅線一樣的傷口,密密麻麻地拼湊出同一個詞。
婊子。
面前的男生譏諷的笑聲,終于徹徹底底地将許浣從那個器械室,拉回到并沒有好過幾分的現實。
手臂上的傷口傳來細細密密的疼,像是有針在刺。
“這樣還無法讓你認清自己麽?”
愈合的傷口被再度翻開,許浣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感受到疼痛了,卻在看到手臂上烙印一般的那兩個字時,不止手臂,連五髒六腑都生生地疼起來。
明明是他人給予的定義,這些帶有惡毒意味的傷口,卻輕輕松松地、不費吹灰之力地勝過了許浣在過去的十六年,所有的自我理解。
他自認為清白,卻被這些扼着他喉嚨的字眼殘忍地告知他有多肮髒。
許浣覺得自己像個笑話。這兩個字像是笑話。從男生口裏說出的那些話也像是笑話。
他被污蔑,被曲解,被否認,卻無法為自己辯駁。
因為這些傷口,他在遭受惡意的時候……好像再也無法做到問心無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