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拯救
嘩嘩的水聲。
外面洗手池的水龍頭還未關,源源不斷的水聲穿透靜寂,自門口往廁所內滲來。向着許浣伸出手的段州霖,和坐在隔間地面上的許浣,就這樣隔着一扇已然打開的門,隔着那些模糊而遠的水聲,靜靜地對視着。
“是誰把你關在這裏。”段州霖見許浣一動不動,将自己伸出的手掌向前遞了遞,眉眼裏染了幾分關切,“不要怕,告訴我,我會讓他得到教訓。”
許浣沉默地注視着他。他已經不再流淚了,殘留的淚痕卻讓他臉頰發僵,幾乎做不出什麽表情。他迎着段州霖充滿關切的視線,終于在這種漫長而難挨的沉默下,慢慢地伸出手。
卻把段州霖向他伸出的手打開了。
許浣站起身,本就面無表情的臉加上移開的視線,更顯出他此刻的冷漠,“不要多管閑事。”
他走出隔間,停在段州霖的面前,往對方臉上投去不含什麽情緒的一眼。
“誰讓你開門的。”
“……哈。”段州霖張了張嘴唇,不敢置信似的,竟沒忍住地笑了出來。
被他用晦澀目光注視着的許浣,在話音落下後便直接轉身,大步地離開了廁所。
洗手池裏的水面已經漫上來,在水流從水龍頭裏汩汩流出的同時,又從溢水孔不斷地下瀉,堪堪維持着水面的平靜。但大抵是水管出了問題,洗手池底下的地面依舊濕了一片,并不斷地往路中央蔓延。
一雙帆布鞋從溢水的路面踩過去,腳步聲很快遠離。
過了一會,又有一雙運動鞋踩過去。他的主人在邁出幾步後,忽的又折回來,向着洗手池伸出手。
水聲停住。
運動鞋的主人這才快步地離開。
關掉那個不知被誰遺忘的水龍頭後,段州霖把手插進兜裏,向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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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多管閑事。”
許浣那張漠然的臉回放在他眼前,段州霖走在路上,突然地笑出了聲。
第二次。第二次遭受這樣的對待。
段州霖有些想不明白,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将別人的好意一次次地當做可以無視的垃圾。
他簡直是被氣笑的——一腔好心都被對方的那句“誰讓你開門的”給喂了狗。
虧他昨天還對許浣手臂上的傷口萬般在意,真是他多管閑事。
他不會再管了。誰愛管誰管。
有些煩躁地将走廊上的一顆小石子踢進邊上的草叢後,段州霖終于堪堪冷靜下來,想通後重新擡起頭。
卻看到幾個男生站在他的對面,似乎在交頭接耳着什麽,同時不停地打量他。
段州霖頓住了腳步。
這幾張面龐他也熟悉,雖然只來這個學校幾天,他至少知道這些人是跟他同班的。只是跟他玩得較好的那幾個男生不在其列,段州霖沒怎麽跟他們打過交道。
這樣地一齊站着注視他,倒像是……要找他麻煩一樣。
段州霖依舊将手插在兜裏,卻端正了站姿和表情。
“有什麽事嗎?”他客套且禮貌地問道。
“倒也沒什麽事,”為首的男生像他一樣地雙手插兜,歪了歪頭,“就是很好奇,昨天看到你站在許浣的座位旁邊——你為什麽要給他送水?”
沒有料到會聽到這樣的一句問話,段州霖先是一愣,而後又皺起眉。他并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這跟你們有什麽關系?”
他的視線緊緊盯着男生的面孔,像在審視,“我跟許浣的事情,跟你們有什麽關系?”
無論是段州霖的眼神還是問話,都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那些男生互相對視着,沉默一會後,相繼地輕松笑起來。
“我們沒有惡意,”還是為首的男生先做了回答。他将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做了個無辜的攤手動作,“只是來好心地提醒一下你。”
段州霖冷眼看着他們,靜候着他們說出些什麽有用的話來。
“許浣是個同性戀。”突兀的一句,叫段州霖的瞳孔微微縮起。說話的男生緊密地注視着段州霖的表情,“勸你不要對他做太多的示好,他會自作多情地纏上你。”
“班長就是這樣被他纏上的,你随便問誰都知道。”男生陳述道,“許浣跟班長表過白。”
“離他遠點,”在說話的瞬間走到段州霖身邊的男生,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算我們好心勸你。”
還在為所聽到的內容而愣怔的段州霖沒有反應過來,那些男生便一個接一個地,擦着他的肩膀從他身邊離開了。
匆匆地走出廁所的許浣,卻在離開之後,并沒有立刻回到教室。
說完那兩句話後,他看似走得毫無留戀,實則只有許浣自己清楚,他幾乎是落荒而逃。離開廁所也只能讓他短暫地躲開段州霖,若他回到教室,照樣得面對對方。
這是許浣在這個瞬間——至少是在這一瞬間,最不想做的事。
去哪裏都好,他想。只要不是教室。
不知何處的小鳥正不住地鳴叫着,聲音清脆而婉轉。本就快上課了,教學樓外面沒什麽人,遠離教學樓的小花園則更加靜谧,除卻細碎鳥鳴外,幾乎沒有任何聲音。
許浣踏上花園間的小徑,低頭數着小徑上鋪着的鵝軟石,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一。二。三。
“不要多管閑事。”
許浣的目光晃了晃。他咬着嘴唇,竭力将他曾說過的話從腦海中抛出去,為轉移注意力,更加用心地數着腳下踩過的鵝卵石。
四。
“誰讓你開門的。”
刺啦。一片綠葉被許浣無意識地從身旁的灌木叢裏掰下來。他愣愣地盯着手中的葉片,又緩緩地合攏手指,指甲穿透薄薄的葉面,掐進掌心。
悔意和痛意在許浣的心底交錯着。他心緒太過複雜,再也沒法認真數下去。
在門被打開,那只攤開的手掌伸過來的時候,許浣擡頭望着段州霖逆光的臉龐,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瞬。
沒有人能在經歷過黑暗後,對倏然照進來的光不感到動容。
向他伸來的手掌那樣具有誘惑力。只要他搭上那只手,只要他碰觸上對方的手指,對方便能将他拉出那種不堪的境地。
但,之後呢?
許浣的視線上移,越過面前攤開的手掌,看向段州霖伸直的手臂。幾乎是在同一瞬間,他手臂上的那些傷口,歡呼雀躍地撕裂開熟悉的疼痛,千方百計地彰顯着它們的存在感。
“你以為段州霖給你送水,我們會看不到嗎。”
在許浣的視線裏,段州霖的嘴唇一張一合着,躍進他耳朵的,卻是記憶裏男生冰冷的字眼。
“這麽離不開男人,你是婊子嗎?”
我不是。幻覺裏的許浣淚流滿面地、驚慌地喊叫着。但沒有用,沒有人會信。那些男生會扯開他的袖子,露出他的手臂,他發再多的瘋,為自己做再多的辯駁,也只被那些向他投來的飽含鄙夷和指責的目光,認作——婊子。
坐在隔間地面上的許浣盯着段州霖的面龐,也盯着對方向自己伸出的手。
只要搭上這只手,他就能被拯救。
但之後……他會給對方帶來無盡的麻煩,讓對方同樣被誤解、被牽扯、被編造進惡意的言論,讓對方的好意,成為将對方拉入噩夢的罪魁禍首。
許浣并不是自私的人,但他快要撐不下去、快要被逼得崩潰了。
被死死攥在手中的葉片,随着許浣倏然的失力而滑落,掉落在他的鞋面。
他已經夠糟糕了。
許浣慌張地後退一步,那片被他掐得破碎的綠葉,便從他鞋面滑落,陷入爛泥。
所以別。
別再拿這種以他人的幸福為代價的拯救……來誘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