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江言笑一愣。

他唰地掀開被子,卷起褲腿,一眼瞅見了膝蓋上雞蛋大小的青腫。

江言笑:“……”

他伸手戳了戳,疼到是不疼了,腫起的小包卻觸目驚心,像是遭受了虐待,在冰天雪地裏跪了好幾個時辰。

江言笑陡然明白過來——他這是撲了個空啊!

試想,當時他遍體鱗傷,搖搖欲墜,滿懷期待地倒想李玄清的懷抱,卻被李玄清躲開,咚一聲跪在了地上。

……這個冷酷的男人!

江言笑半晌說不出話來。李玄羽就見他盯着自己的膝蓋,恨不得盯出個花兒來,片刻後幽幽嘆了一口氣,放下褲腿。

“額,你不必如此介懷,師兄并非故意躲開的。”李玄羽為李玄清說了幾句話,自己都覺得沒啥說服力,“來,先把藥喝了。”

他端起藥碗遞給江言笑。江言笑雙手借過,将碗沿湊到嘴邊。

然後被沖的往後一仰。

“……”那股氣味又熱又腥,還帶着血氣,江言笑看着碗中黑紅粘稠的湯藥,胃中一陣翻湧,“真人,敢問你給我喝的是什麽?”

“鹿血。”李玄羽笑眯眯道,“魔界千年雄鹿之血,勁力最為霸道,藥效也最好。”

江言笑嘴角一抽。

“放心,這鹿血中魔氣已被師兄淨化,如今只有滋補的作用。你受傷過重,虛不受補,我還加了老參、銀藿、甘草、茯苓……一邊滋養你的脾胃,一邊給你補腎。”

“……”江言笑覺得後腰隐隐作痛,“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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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李玄羽擺擺手,“年紀輕輕就這麽虛,小心留了病根。早點調養好身體,也好早點開始修行。”

“……”江言笑動了動嘴唇,還是放棄了辯解。

他屏住呼吸,一飲而盡。等那股沖勁兒過去,身體很快暖和起來。

困意再度襲來,他閉上眼,沉沉睡去。

李玄羽收了碗,推門離開木屋。外面狂風呼嘯,雪片如席,他呼出一口熱氣,剛走幾步,身上發上都被雪染白了。

靴子踩雪,發出脆響。一連串腳印通向右方,不出片刻消失不見。

他停在另一座更大的石屋門口,敲了敲門。

“師兄,是我。”

說完,不等裏面人回答,推門走入。

“師兄,江言笑已經喝藥睡下了。”李玄羽拍拍肩上的落雪,向李玄清走去。

李玄清正在給香爐添香。他薄唇微抿,神情專注,玉竹般的手指撚起香末,将降真香插入爐灰之中。

他取來一道火折,點燃了青灰色香柱。清幽香氣很快彌漫在屋中,令人心靜神寧。

李玄羽忍不住環顧四周——石屋、石床、石凳……入目比方才那間木屋大不少,卻冷清了許多倍,一點兒人氣也無。

如此一來,降真香頂端那一點金紅,倒是這石屋裏唯一一抹亮色了。

石桌邊,李玄羽停下腳步。他伸出手指,攔住在袅袅香煙上,正在直上的白煙一下子被打散,繞過他的指腹,化作渺茫的薄煙。

李玄羽這才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為何回雲浮山?”李玄清側對着他,淡淡開口。

“回來找點仙草。”李玄羽頓了頓,道,“不過更重要的是,試劍壁三年才開一次,我想回來看看。”

“世人皆道雲浮山歸元境境主常年閉關,卻不知他寧可呆在下界,也不願長居于此。”李玄清側頭看了他一眼:“這一次,你打算呆多久?三日?”

李玄羽道:“師兄……”

李玄清道:“這也是你更青睐江言笑,暗中提點他的原因?”

“……”李玄羽靜默片刻,道,“沒錯。”

他豎起手指,以白煙為軸,環繞着往上繞圈。于是,那煙氣也越繞越大,成了螺殼狀的雲。

“他的性格與我相像。”李玄羽一笑,“我第一眼見他,便覺得與他氣味相投,或許能做個朋友。”

“至于洛小非,那孩子自然是好的。年紀雖小卻格外穩重,不論天資、品行皆無可挑剔,将來必大有作為……若只有他一人拔出浮生劍,自然也就選他了。偏偏還有個江言笑,兩廂一對比,我還是覺得江言笑更适合做你的徒弟。”

李玄清沉默,目光從李玄羽面上挪開,望向石窗外。

“師兄,你知道我這人閑不住,讓我天天呆在歸元境苦修,簡直是要我的命。”李玄羽放緩聲音,“我不肯回來,你不肯出去,終究是個兩難之局。”

“如今上真境來了那孩子,有他陪你,我便放心了。”

李玄清:“……我不需人陪。”

“是麽?”李玄羽道,“那你為何說方才那番話?難道不是想我了?舍不得我走?”

“若是完全不寂寞,又何須小白作伴?又為何打開試劍壁,非得找到命定之徒?”

李玄清:“……”

“人非草木,終究是高處不勝寒。你雖已人劍合一,卻仍舊是肉體凡胎,總得有個活潑熱鬧點兒的人來陪陪你。”李玄羽想到江言笑,忍不住開始想象他師兄未來的生活,“我總覺得,那個孩子不一般。有他在,很多東西都會不一樣。”

聽了半晌,李玄清終于開口:“說完了?”

李玄羽:“……嗯。”

李玄清聲音有點冷:“他的确和你年少時相像。你不妨想想,那時候你都經歷了些什麽。”

李玄羽:“……”

這不提還好,一提還真讓他回憶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與他師兄不同,李玄羽并非在雲浮山長大,他十歲才拜入師門,本以為修仙很有意思,沒想到卻開啓了一段凄風苦雨的修煉生活。

準确說,他的師父很好,仙氣飄飄又待人溫和,仙逝後給他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憶。

一切可怕的記憶都來源于他這個師兄!

李玄清年少時便冷漠、堅硬,對人嚴苛,對己更嚴苛,可以在冰洞中打坐整整一個月不覺枯燥乏味,也會因李玄羽偷懶耍滑而懲罰他,給他布置各種非人的修行任務……

回想起自己因練劍不用功被罰面壁三月、明明還不能辟谷卻只能啃野果喝雪水的日子,李玄羽扶住額頭,頭皮有點發麻。

當初,可是連師父都無法勸動自己這個師兄……

江言笑會如何?

李玄羽心道,自己這麽活潑的性子都差點折在李玄清手裏,江言笑恐怕也得吃點苦頭。畢竟,但凡在紅塵中滾過一遭的人,又怎能耐得住寂寞,日日夜夜在雲浮山苦修呢?

頭一次,他對江言笑産生了真真切切的憐憫之心。他試探地問:“師兄,你不會那樣對江言笑吧?他傷都還沒好透。”

“不會,”李玄清回答的很快,“他與你不同,當初你已築基,有靈力,怎麽磨煉都不要緊。”

李玄羽:???

“江言笑則不然。他天資奇高,基礎奇差。”李玄清皺了皺眉,“若真用對你的方法對待他,我怕他承受不住。”

江言笑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變成了一頭雄鹿,頭頂犄角,威風凜凜,是鹿群中最受尊敬的頭鹿。

他有着金褐色的皮毛,矯健雄壯,奔跑如風。

不知怎麽地,他闖入了一片茫茫雪原。寒風瑟瑟,整個世界都是白的。他很快迷了路,在一望無際的雪地上拼命地跑,卻怎麽都找不到來時的路。

他跑了很久,終于耗盡力氣,膝蓋一軟,卧倒在雪中。

太冷了。哪怕是他,都抵不過這等酷寒。

風灌入五髒六腑,骨頭都結了冰渣。江言笑的意識逐漸模糊,似乎一放松,就會永遠睡過去。

恰在這時,風雪中出現一個人影。

一身白衣,黑發落雪。他越走越近,最後停留在江言笑身旁。

江言笑勉強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冰冷的鳳目。

【快死了麽?】那人蹲在他身旁,伸手卡住他的脖頸,【正好取點鹿血,去喂我那嬌弱的徒弟。】

“……啊!!!”

江言笑大叫一聲,從床上跳起來。

“…………”他咚一聲坐下,回想了一下方才做的“噩夢”,只覺得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想了一會兒,江言笑沒想出個所以然,幹脆放棄。畢竟這種關乎男人自尊心的事兒,還是不要深究為好。

他發現自己依舊呆在那座小木屋裏,與上次醒來相比,困乏減少許多,經脈也暢通許多。

外面的雪似乎停了。

江言笑掀開被子,一下子跳下床。地板很冷,他嘶了一聲,快速套上靴子,又披上外衣,推開門走出去。

雪果然停了。

風很靜,冷冽的空氣一下子鑽進肺部,江言笑咳嗽幾聲,繼續往前走。

原著中曾寫,上真境位于雲浮山之巅,終年積雪,冰川高懸。這景色萬年不變,該是寂寞的,乏味的,可江言笑第一次見,只覺得美到不可思議。

此時大約是巳時,太陽正朝中間走,撒下淡淡的金。天空霁藍,大地銀白,三種色彩鋪就在天地間,意外地清新和諧,令人心曠神怡。

木屋修在半山腰,江言笑慢慢往下走。繞過一個雪丘,他忽然發現遠處的雪地上出現了許多移動的紅點。

定睛一看,尾巴純黑,腦袋上頂着一抹朱紅,不正是雲浮山的仙鶴?

那些仙鶴散落在雪地中,有的垂頭覓食,有的扇翅撲飛,有的引頸高歌,有的睡卧雪中。奇異的是,它們彼此間隔得并不遠,大體圍繞成一個圓兒,似乎正圍着什麽人。

“仙尊!”江言笑極盡目力,才發現鶴群中一個移動的人影。

他一身白衣,幾乎與雪融為一體,長發也只化作一片黑羽,與仙鶴的尾羽間雜,分辨不出誰是仙,誰是鶴。

江言笑忽然就覺得這場景極美,極安寧,令人不忍心打攪。他定定地遠眺,努力捕捉李玄清的身影,可眼睛都要看花了,卻還是看不太清。

“相傳太微清尊年少時曾遇險,為一只仙鶴所救。”身後倏地傳來一道聲音,那人一襲青衫,緩步朝江言笑走來,“從此往後,便對仙鶴格外親近。”

李玄羽站定在江言笑身旁,也朝遠處望去:“師父、朋友、仇敵、師弟,有的人永遠離開,有的人暫時離去。只餘太微清尊一個人,甘願留在雲浮山,守着仙族千年基業,外界無亂,則終身不出山一步。”

“師兄得道前有一名號,正與仙鶴有關。”李玄羽側頭問他,“想知道是什麽麽?”

“……是什麽?”

“憐鶴真人。”

江言笑心髒莫名一顫,無聲地彎了彎唇角。

李玄羽默默打量江言笑的神情,目光複雜難言。

他想起李玄清說的話,還有懸崖頂、群鶴撲面時他掩袖微勾唇角,心中泛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

“仙鶴于他是特殊的存在。”他用極輕的、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道,“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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