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嘻

這一聲太脆太響, 當即引起慈心的注意。慈心邁開步伐, 身形化作幾道前行的虛影, 幾乎在眨眼間回到了偏殿。

“子楚!”

他到達的瞬間,李玄清松開手,江言笑趕緊抽回胳膊, 蹲下身佯裝收拾碎瓷片。

茶水四濺, 滿地狼藉。慈心卻看都沒看,蹲下身,阻止江言笑撿瓷片的動作:“別動,小心傷到。”

江言笑慢慢轉過臉, 目光瑟縮:“……師父。”

慈心:“有沒有燙到?”

“沒有。”江言笑慢半拍似地搖頭,“是我不好, 一不留神把壺摔了。”

他一舉一動,着實與法號“慧心”相背, 沒有半點聰明伶俐樣。慈心拉他站起時, 發覺他的小徒弟把右手背到身後, 扭扭捏捏, 似乎在藏什麽。

“子楚!”慈心一下子拽來他的手,盯住江言笑的小拇指,“你受傷了?”

江言笑的确受了點小傷,方才他心神不寧地拾碎瓷, 一不留神割到了小拇指,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口子。

準确說,這口子只是一道紅痕, 剛破了皮,不暴力擠壓都不會流血。慈心卻頗為在意,道:“我去拿藥膏。”

“不必。”李玄清忽然開口,上前一步,也拽住了江言笑的右手。

如此一來,李玄清與慈心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雙面夾擊,把江言笑包圍在角落裏。

身後是木桌,江言笑總不能一屁股坐下去。仿佛兩座高山籠罩于頂,無形的威壓令他腿腳發軟,差點當場表演“五體投地”。

“咕咚”,江言笑吞下一口唾沫,擠出一個尴尬又慌亂的笑:“師父,仙尊,我真的沒事。”

慈心道:“你剛燙了戒疤,若再出血……”

Advertisement

李玄清則幹脆利落,用行動打斷了慈心的話。

他握住江言笑的手心,力道不輕不重,指腹若有若無地摩挲受傷的小指,神情卻極其冷淡。

【愈傷術?】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如初,江言笑感知不到疼痛,只覺得手過電似的麻,【是我的錯覺麽?我怎麽覺得師尊的動作gaygay的??】

系統道:【你想多了!】

不知為何,縱使已治愈傷口,李玄清的手還是沒放下。

慈心也沒放。兩人都看向他,目光難以形容。

“…………”

江言笑受不了了,幹脆自己動手,猛地抽出手。

“嘎吱。”肩關節發出一聲脆響,他的手臂差點僵廢了!

這一出後,江言笑再不敢在偏殿呆下去,同李玄清道謝,和慈心打了個招呼,找借口回去休息了。

【師尊是不是懷疑我了?!】江言笑趴在床上,以被蒙頭,把自己裹成一個蠶蛹,【他為什麽突然抓我的手?我露餡了?!】

【按理說,不應該呀。】江言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演技磨砺那麽久,雖不至于爐火純青,但騙過大多數人應當沒問題。】

【問題到底出在哪兒?】

一人一系統苦思冥想,只有盡快找出江言笑的破綻,才好拿出應對之法。

系統甚至做了一次“複盤”,專門調出之前儲存的影像,與江言笑倒茶時的動作做對比。

一分鐘後,系統道:【我知道了!】

江言笑:【怎麽回事?】

【問題就出現在你的小動作上,】系統道,【笑笑,可能連你自己都沒注意到,你右手拿東西時,習慣将小拇指搭在無名指上。】

江言笑:???

江言笑:【有麽?】

他唰地掀開薄被,翻身下床,套上僧鞋來到案邊。桌案上恰好有個白瓷杯,江言笑伸手去拿,指腹接觸到杯壁的一瞬間,瞥見自己的小拇指搭在了無名指上。

【……這是個什麽動作?】江言笑瞪着自己作亂的爪子,恨不得把它砍下來,【我怎麽會有這種習慣?】

【正常,】系統道,【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隐秘的小習慣,譬如走路外八內八,緊張時喜歡咽口水,害羞時耳朵充血,各種各樣,不足而一。很多時候,當事人都注意不到自己的小動作,經外人提醒才會意識到。】

江言笑的思緒卻被另一件事打斷:【耳朵紅是害羞?不是凍的嗎?】

在雲浮山,他見過師尊耳朵紅過好幾次呢!

然而現在不是追究“師尊耳朵紅是氣的,凍的還是害羞”這件事的時候,江言笑很快回過神,深呼吸三次以平複不太淡定的心情。

【幸好我反應快,師尊抓住我時就松手摔了茶壺,引來師父救場,否則還真不知該如何收場。】江言笑說着說着,忽然正色下來,【對了系統,有一事與現在的任務無關,我卻必須知道。】

系統:【什麽?】

江言笑道:【我觀師尊神色,似乎氣血不通,經脈不暢,眉宇間總有憂色。還有他眉心的紅光……看起來十分不祥。】

【嗯,】系統頓了頓,道,【那是心魔的征兆。】

是夜,沒有星子。明月如玉盤挂在天邊,如水的月光為古剎佛寺披上一層銀紗。萬籁俱寂,除了細碎的風聲,蟲鳴與草葉間的竊竊私語,再無半點人音。

江言笑悄無聲息地推開門,仿佛一只靈巧的黑貓,嗖的竄了出去。

【笑笑,你真的打算去找仙尊?】四野俱靜,腦袋裏卻吵得不行,系統還在盡最大的努力,試圖勸住江言笑,【且不說你穿成這樣,鬼鬼祟祟像個做賊心虛的反派,被人捉住百口莫辯,更重要的是,你知道也沒有意義,還不如不知道。】

【誰說沒有意義,】江言笑道,【我不知道師尊病了也罷,如今知道了,怎能袖手旁觀。】

【短短一月,師尊居然生了心魔,到底發生了什麽?】

【問題是,得知緣由後你能如何?以外人的身份開解仙尊?還是抛棄大師,回到他身邊?】系統勸道,【記住,你有任務在身。倘若沒有完成任務,所有人都會死,完成了任務,你也會回到原來的世界,與這裏所有人再無瓜葛。】

【可是……】我總有一種直覺,師尊的心魔與我有關。

江言笑搖了搖頭,吞下後半句話,沒有說出口。

他加速夜奔,須臾來到一座寶殿,正是大昭恩慈寺招待貴客的客房。

江言笑:【到了。】

月光穿過刻着獸首與蓮花的屋檐,灑在江言笑臉上。他的面容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天生微勾的唇角緊繃成一條直線,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別的什麽。

夜風穿過衣擺,與走路時攪起的微風一同吹向遠方。江言笑運轉金丹,把自己變成一只幽魂,在長廊上漂浮游蕩。

【讀心術非得與人接觸才能奏效,】系統做出最後的掙紮,【仙尊可是天下第一劍,你現在是蕭子楚,不是江言笑,無法近他身的!】

【……誰說我要用讀心術,】江言笑左右四顧,最終停在一座房門前,【你忘了我們還有別的法寶嗎?】

【噔噔蹬蹬!】江言笑從袖中掏出一只耗子大小的夢貘。

夢貘:“……”

在江言笑的威逼利誘下,夢貘不得不妥協,把自己化成一只“老鼠”,鑽進江言笑的衣袖,随他來偷窺李玄清的夢。

【我聰明吧?機智吧!】江言笑得意洋洋,【這樣,我只需站在師尊門口,放出睡神,就能知道師尊近月來的遭遇。】

事已至此,系統還能說什麽,只能随江言笑去。

江言笑拎起夢貘尾巴,毫不客氣地搖了搖,俯下身,對夢貘作出“噓”的手勢。

夢貘已經習慣了倒立看世界,黑豆般的眼睛對江言笑連眨三下,示意它明白。

江言笑做出手勢:請。

夢貘閉上眼,肚皮吹氣般鼓起來,變得圓滾滾。

【如何?】江言笑很想問出聲,但這種情況下不能開口,只能在心裏念叨。

随即,他看見夢貘洩了氣,肚子變扁變平。它重新睜開眼,伸出爪子指了指門,對江言笑示意:【近點。】

看來方才那個距離,并不夠夢貘施展法術。江言笑想了想,掂起腳尖,緩慢而無聲地靠近,直到身體都快挨到木門,夢貘才用爪子做了個“停”的手勢。

江言笑當即停下,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的身軀幾乎貼在門上,十分沒有安全感,只好側過一個角度,這才尋得空間觀察夢貘。

然後他發現,夢貘劇烈抽搐了一下,對他翻起白眼。

“……!”江言笑當即察覺不對,飛速後退!

那一瞬間,他将靈力運至極致,黑衣黑發向後掠去,幾乎化作一道殘影。

可再快,也逃不過那人的掌心!

江言笑只覺一股巨力襲來,整個人如同鐵塊被磁石吸住,不由自主反向前沖,在即将撞上門扉的前一刻,被門縫中探出的一只手拽了進去。

江言笑下意識反擊,一股劍氣彙聚在掌心,控制不住就要打出。電光石火間,他想起自己的身份,硬生生逆轉靈力,束手就擒。

他張張嘴,打算大喊大叫,好引來人為他解困。可似乎是料到了他要這麽做,那人一手飛快捂住他的嘴,另一手在他肩背上連點三下。

江言笑被定身了!

【啊啊啊啊!我就說吧,你被仙尊抓住了!】腦海裏傳來系統的尖叫,江言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被李玄清扛沙袋似的扛起,胃壓在肩骨上,一陣鑽心的疼。

“砰”一聲,天旋地轉,等江言笑反應過來,他已然被李玄清摔在床上。

【被抓住又怎樣!】江言笑死到臨頭,惡膽橫生,【正好可以使讀心術了!】

“唔唔唔!!”快碰我呀!

江言笑拼命掙紮,只從胸腔中發出幾聲悶哼。

他不僅動彈不得,聲音也被封住,仿佛一只被人掀了殼的烏龜,四腳朝天地躺在床上。

而李玄清的姿勢更是詭異——他跨坐在江言笑身上,整個人看似就要壓下來,可實際上,卻沒有碰到江言笑,隔着一點若有若無的距離,不知在猶豫什麽。

“嗚嗚嗚!”江言笑又嚎了一嗓子“快碰我”,出來的效果卻不太好,聽上去像是無助的呻吟。

仿佛刺激到某根神經,李玄清驟然伸手,卡住了江言笑的脖子。

“…………”

江言笑大腦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讀心術的咒語。

他瞪大眼睛,與李玄清四目相對。一時間,連時間都靜止了。

月光透過窗格,在李玄清臉上印下斑駁的光影。他的面色愈加蒼白,仿佛雲浮山上千年不化的雪,沒有一絲血色。

咚,咚,咚。

江言笑的心髒毫無征兆的狂跳起來。

脖頸極冷,像是挨着冰,江言笑心道,那是他師尊的手。

雖然扣在他的脖子上,看上去是一個瘋狂又危險的姿勢,實則卻沒有用力,只是虛虛握着,像是在感受他的脈搏和溫度。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言笑,仿佛一對剔透的冰璃,乍看只有凜冽的寒意,唯有眨動眼睫時眸底泛起一點水光,才能從眼底瞥見一絲深藏的熱烈。

江言笑看見了那絲熱意,沒有被凍住,反而被灼傷了。

慌亂中他閉上眼,不敢再與李玄清對視。同時心中念出一串咒語。

——第二次讀心術。

幾個呼吸間,江言笑腦海中飛速掠過幾幅畫面。

他離去後,李玄清讀到他的信,按在信紙上的手微微顫抖,骨節用力到發白。

破開門時,白衣仙人見到滿地雪人與枯木逢春,沒有露出一絲笑意,反而嘔出了一口血。

雲浮山三空境中翻來覆去的尋找,可惜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徒弟半點蹤影。

随後,江言笑眼前掠過千山萬水,是太微劍破開重雲,飛向人間。

——誰能想到,避世久矣、哪怕出山也絕不超三天的太微清尊,帶着一柄劍,在人間徘徊了整整一月。

他去過雲浮鎮,走過熟悉的大街小巷,在糖畫攤前駐足不前。

他去過原主江河的家,攜重禮拜訪江河的父母,懷着希冀進門,卻失望而歸。

一路向北,一無所獲。

直到途徑洛水,收到慈心送到一半的信,才改道大昭恩慈寺,見證好友收徒之典。

然後呢?他江言笑做了什麽?

在李玄清眼皮子底下,改拜慈心為師。說要忘卻前塵,六根清淨,卻擾得別人心魔驟起,欠下孽債,犯了不可饒恕之罪。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悄無聲息沒入衣襟。

江言笑控制不住。

然後,他感覺到頸上一松。那雙看似如鐵鉗、持劍也拈過“花”的手松開,繞到江言笑背後,抱住了他。

“江言笑。”李玄清俯下身,把江言笑禁锢在懷裏。

兩人緊緊貼在一起,仿佛融為了一體,江言笑聽到耳畔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

“……你還要走麽?”

問完這句話,李玄清解了江言笑的定身術與禁言術,等他一個解釋。

與此同時,江言笑的腦袋裏充斥着系統的警報聲。

【警報!一級警報!檢測到宿主産生了放棄任務的念頭!】

【笑笑,我必須提醒你,】系統嚴肅道,【如果你承認了身份,整個任務宣告失敗。】

【是一時的感情重要,還是讓所有人活下去更重要?】

這一問簡直誅心,江言笑渾身一抖,五指掐入掌心。

好一會兒,他低聲道:“仙尊……您認錯人了。”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把我當成了別人,但我是蕭子楚,是慧心,不是你口中的……額,‘江言笑’。”江言笑的聲音又低又啞,仿佛收到了莫大的驚吓,害怕到舌頭都撸不直了,“我……我真不是您喊的那個人,不信您可以試我的臉!”

再高深的易容術,也抵不過太微劍的試探。只要打入一道劍氣,必然能識別出真臉假臉。

【你瘋了嗎?】系統道,【就算要打消仙尊的懷疑,也不必毀容呀!】

江言笑倒無所謂,此刻他心中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不斷對沖,撞的他五髒俱裂,恨不得嘔出一口血。

好像非得做點什麽極端的事,才能發洩。江言笑甚至笑了一下,心道反正這個世界留不了疤,以後還會換臉,劃一道口子又算什麽?

李玄清等了半天,沒想到等到這樣一個回答。

他的面容冷下來,像結了霜。手臂也放開,不再摟住江言笑。

“不用。”他道,“我能捏出來。”

說完,探出手,捏住江言笑臉頰上的軟肉。

江言笑:“……”

李玄清:“…………”

這次,兩人沉默的時間更長。李玄清臉上漸漸浮現出古怪的神色。

像是失落,還有點尴尬和憤慨,混雜着不解、懷疑、尚未消散的欣喜、深埋心底的熱意……最後只剩下一片蕭索,仿佛冬日湖面九尺寒冰。

“……你不是?”李玄清冷冷道,“那你剛才哭什麽?”

“我、我有夢游症,時常外出夜游,今兒不知怎麽就游到您這兒了。”江言笑掩面嘤嘤,“我這不是被您吓醒了嗎?還以為自己被歹徒劫色,沒忍住就吓哭了。”

李玄清:“……”

江言笑:“……仙尊您放我下去吧。”

李玄清還是滿腹狐疑,面上倒是不動聲色,徹底放開江言笑。

恰在這時,兩人同時聽到房外穿傳來輕極的腳步聲。江言笑立即放緩動作,試圖慢慢挪下去。結果不知怎麽的,在翻過李玄清時絆了一跤,又撲到了李玄清身上。

“……”

兩人面面相觑,江言笑滿臉驚恐,李玄清蹙起眉。

“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江言笑忙用氣聲辯解。

話音未落,“吱呀”一聲,房門被破開。

月色下出現一道深灰色人影——正是慈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