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酒精,具有抑制和麻痹中樞神經的作用,簡單來說,它會削弱理智的作用,再簡單一點,就是發酒瘋。
從正常人到下肢癱瘓不能自理,是足以放棄人生的巨大落差,自打病床上醒來的那一刻起,沈冰洲的心變成了吸附負面情緒的磁場,不安、不公、委屈、悲憤,積壓到臨界點,需要一個合理的發洩口,朱玉玉是那根稻草,而酒精則是最便利的選擇。
不過後遺症也很吓人,待他睜眼醒來時,赤紅的霞光降落身旁,窗外的楓葉仿佛燃起大火,整整一下午都被睡過去了。
沈冰洲艱難地坐起身,眼睛空洞地出了會兒神,倏地按上嘴唇。
與此同時,“啪”一聲,頂上的吊燈亮了,他急促地眯眼,聽到腳步聲從門口走來。
顧山澤穿了件深灰色浴袍,腰帶系得松散随意,領口開到了胸下,他走得不快,邊走邊摩挲着扳指上的血紅寶石,眼裏含着銳利暗芒。到了床前,他忽然勾起意味深遠的笑,“醒了?”
沈冰洲默默放下手,盯着他勾起的嘴唇,目光變得冰寒。
注意到這微小的動作,那抹笑愈發深了,他到床邊坐下,故意湊近說:“還記得嗎?喝醉的時候幹過什麽?”
沈冰洲下意識地往後躲,極度冰冷地道:“不記得。”
醉酒狀态下的反常行為,到底有幾分是本心的意志,即便本人也很難界定,但要完全忘記,也很困難。他記得一些,記不得一些,斷斷續續,不如直接說忘記。
顧山澤略感無趣地直起腰身,揶揄道:“讓你不要多喝,不聽話,睡了一下午,頭疼不疼?”
楓泉的酒,雖柔但烈,一小壺放倒一個成年男人,不過這成年男人是沈冰洲,就另當別論。他按了按太陽穴,有些昏脹,但達不到頭疼的級別,便微微搖頭,過後垂眼看着床單,不知該說什麽。
純白色床單,見不到明顯褶皺,就像他們的關系,明明一揉就皺,卻詭異地維持平整。
沈冰洲張嘴嘆了口氣,整理好心情,擡頭說:“是不是該吃晚飯了?”
顧山澤挑了挑眉,“餓了?”
他搖頭,“我不餓,你應該餓了。”
顧山澤笑說:“我也不餓,但是你應該吃飯了,剛剛朱玉玉過來問你要不要下去吃火鍋,你想去嗎?”
酒醒之後,沈冰洲平靜了許多,朱玉玉願意找誰,是她的自由,他感到不平衡,無非是難過婚約本身,誰和不喜歡的人訂婚已經夠壓抑了,何況這個人還當着面送綠帽?
他覺得好笑的是,朱小姐心裏居然還有他的一席之地,身邊這群人,她也好,顧山澤也好,似乎都不是認真把感情當回事的人。
他掀開被子準備起身,“去吧,正好也該吃晚飯了。”
山裏的夜晚溫度更低,但在地熱富集的楓泉,多的是只穿浴衣拖鞋行走的游客。沈冰洲打算入鄉随俗,不過浴衣長度有限,一雙小腿全露在空氣裏,顧山澤非要給他蓋個毯子,說是會得風濕,他不幹,顧山澤拿眼睛瞪他,威脅他,最後将膝蓋到腳踝都包裹嚴實,顯得半身不遂的他仿佛病入膏肓。
私人套房往下不遠,楓林漸淺,眼前出現一片寬闊草坪,南邊就是度假村的公共餐廳,白色屋頂狀似風帆,一片連着一片,如同綠海上的浪船。
餐廳裏氣氛熱鬧,女孩子的笑聲不絕于耳,兩人一進去,周遭目光若有若無地朝身上瞟。
沈冰洲長了張禍害人的臉,習慣了受人矚目,不過那是以前,現如今吸引來的注意,更多是因為輪椅。他不由得面容冰冷,走了幾步,有女孩過來問顧山澤的聯系方式,他微微愣住,這波,竟然自以為是了。
顧山澤目不斜視地拒絕掉,把輪椅推到窗邊的座位。那桌坐了兩個人,一個悶頭玩手機,一個托着腮幫沖窗外發呆,眼眶殘留着不明顯的紅腫痕跡,似乎是哭過。
到了桌前,顧山澤低咳提醒,彭宇才茫然擡頭,慢半拍地說:“哦,來了。”
聽到動靜,朱玉玉扭回頭來,目光在沈冰洲的腿上頓了頓,同樣茫然地說:“沈老師,你很冷嗎?”
沈冰洲沉冷地推推眼鏡,“我還好,你怎麽了,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了?”
若要認真讨論,他們的關系非常尴尬,說女朋友吧,彼此都沒太大感覺,說未婚妻吧,訂婚宴還沒确定下來。沈冰洲從不主動找她,她也不會覺得受冷落,乍然聽到一句關心,她意外得直愣眼,半晌才想起來回話:“我沒事,我剛去找你了,你好點了嗎?”
迎着暖調燈光,沈冰洲臉上浮現柔和微笑,“抱歉,不小心喝多了,沒能照顧到你。”
生人勿近的花,主動露出示好的笑,即使心大如朱玉玉,也呆望着忘記了反應。顧山澤突地按住沈冰洲的肩膀,五指發力收緊,“沈老師,你想吃什麽菜?我幫你點。”
被他這樣掐,很難不吃痛,沈冰洲蹙起眉毛說:“我不挑,你想吃什麽自己點就好了。”
顧山澤拿過菜單,立在他面前,“別不好意思,想吃什麽說就是了,這個是特産,可以試一試,這個評價也挺高……”
菜單本打開,幾乎貼到臉上來,視線裏只有菜名和價格,哪還看得到什麽朱玉玉。沈冰洲把嘴角抿得深陷,耐着性子按照他說的順序一一點過,等菜單終于從眼前拿開,朱玉玉重新變回了托腮發愁的模樣。
相識以來,朱玉玉給人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要把她惹哭并非什麽難事,只要她願意,随時随地能掉出眼淚來,但她哭得快好得更快,不知道什麽事才能把她招惹成這幅模樣。
沈冰洲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坐在對面的彭宇,能被朱玉玉瞧上,外貌自然是不差的,只是這坐不端正站不筆直的二世祖氣質太過招眼,把優點都給壓沒了。
等沒多久,鍋底和菜端上來了,彭宇總算放下手機招呼了聲,拿起飲料給給大家倒,輪到朱玉玉時,她刷地擡手将杯口擋住。
這麽明顯的動作,不尴尬是不可能的,彭宇默不作聲地撇撇嘴,坐下涮菜,不理她了。
沈冰洲垂着眼睛思考許久,将自己的杯子推過去,“喝我的吧。”
杯子裏裝着熱乎乎的玉米汁,誘人的甜香四溢,卻沖不散桌上尴尬怪異的冷氛圍。朱玉玉先是驚訝,而後僵硬地擺手說:“你喝就好了,不用管我。”
沈冰洲懶得推敲她的心理變化,徑直推到她手邊,“留着喝吧,等會兒可以解辣。”
送完喝的,他把盤中的黑木耳和白竹荪倒下鍋,等菜熟的功夫,又将橘粉的三文魚片蘸上醬汁,而後頓了頓,轉頭問道:“你能吃芥末嗎?”
朱玉玉遲鈍地眨眨眼,“能……”
他便擦上适量的芥末,夾到她的碗裏,“想吃什麽跟我說,別把自己餓着。”
“……”
沈冰洲的魅力分兩種,一種是冷然端坐時擡起手指扶眼鏡,一種是似撩非撩時揚起眼角,你以為這是全部,不,他還有體貼關心的暖男一面,盡管十有八九是裝的。
顧山澤沒法理解,看着他給人夾菜,莫名怒火在堆積。
鍋裏的湯汁撲騰撲騰地冒泡,一顆肉丸漂浮起來,他暫且收回視線,去撈那顆丸子,剛碰到,另一雙筷子撞了上來,筷尾捏在沈冰洲手裏。
不知誰放的丸子,孤零零的一顆,沈冰洲準備收手,顧山澤動作更快,輕巧将丸子撥了過來,“給你吃。”
桌上有一整盤未煮的,并不是什麽吃了就沒的東西,犯不着客套推辭,他便夾起來,放到了朱玉玉碗裏。
“……”
顧山澤眯起眼睛,桌子下的長腿一伸,踢在他腿肚子上。這一腳的力道不重不輕,沈冰洲蹙起眉毛,冷然質問:“幹嘛?”
他揚着下颏,“沒什麽,提醒一下,朱小姐都被你喂胖了。”
話一出口,朱玉玉吓得把吃一半的丸子吐出來,睜圓了眼睛問:“我胖了嗎?”
才吃幾口,都沒來得及消化吸收,怎麽可能胖?沈冰洲無奈安慰她沒事,只是吐過一遍的東西,最後進了垃圾桶。
吃完火鍋,外面天完全黑了,草坪上圍聚起不少人,聽說要舉行篝火晚會,一行人心思各異,漫無目的地站在邊上湊熱鬧。
篝火堆點燃,幾個頭戴楓葉花環的姑娘踩着草地表演了一段舞蹈,氣氛一下子熱了,朱玉玉也被帶動,笑着鼓了鼓掌。
跳到一半,一位舞娘摘下頭上的楓葉花環,遞給人群中一位男游客,衆人以為是互動環節,沒想到男游客腼腆地笑了笑,将花環戴在女伴的頭上,而後拿出戒指盒,當場跪下。
現場觀衆驚呼,女游客意外又驚喜,捂着臉哭了起來。
無意湊個熱鬧,居然遇到別人求婚,朱玉玉望得出神,見兩人擁抱接吻,眼裏閃出羨慕光彩。她自言自語地說:“真好啊,那小姐姐一定幸福死了,我第一次見到用楓葉求婚的,好特別也好浪漫。”
沈冰洲聽到,偷偷朝近旁的舞娘招手,示意借用一下花環。舞娘爽快地摘下,接過之後,他把花環藏在側面,喊了朱玉玉彎腰,親手戴到她頭頂。
楓泉随處可見的楓葉,戴在頭上也并沒有多好看,朱玉玉吃驚地按住花環,“沈老師……”
沈冰洲微微一笑,昏紅火光在臉上搖曳,光是這副皮囊,就要惹來多少不分性別的心動。
人群吵鬧,顧山澤站在外圍的臺階上,目光死鎖輪椅中的人。他忽而轉頭,冷森森地問:“你今天對朱玉玉做什麽了?”
彭宇沒精打采地聳聳肩,“我能對她做什麽?就是拒絕了她,順便說了她幾句,她有毛病吧,當着未婚夫的面對其他男人耍脾氣……”
顧山澤張口打斷:“不是正式的未婚夫,用詞準确一點。”
彭宇對他翻了個白眼,“我看你也有毛病,非要鬧這一趟,目的達成了嗎?”
他沒搭話,腦中閃過沈冰洲摔在地毯上的模樣,想起緋紅唇瓣和潔白下齒,想起那時停在沈冰洲眼中的頹廢冷光。他煩躁地眯起眼,“你怎麽說朱玉玉的?”
問到這個,彭宇擦擦鼻尖,聲音弱下去:“我是為她好,提醒她要愛惜自己,誰知道她當場就哭。”
看他這表情,顧山澤知道了,原話一定比複述的難聽,否則不至于當場把人說哭。他沒好氣地說:“我勸你最好給人道個歉。”
彭宇嘀咕:“憑什麽給她道歉,我哪句說錯了……”
顧山澤懶得再理,大步走進人群,抓住沈冰洲的輪椅,低頭微笑道:“沈老師,該回去休息了。”
朱玉玉正在興頭上,哪裏舍得回去,抓着沈冰洲鬧騰,“再看一會兒嘛,還這麽早。”
沈冰洲擡起頭,正正對上顧山澤的眼,依舊帶笑的桃花眼,有火光在其中跳躍,是映入的篝火,又像是燒至極限的怒火,灼得他下意識想避開。
半晌,他低頭,選擇妥協:“回去吧。”
作者有話說:
感謝文川之喙和芋羊的打賞
我沒有生氣(已修)
半只熊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