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從楓泉回來後,顧山澤陷入連續繁忙的工作。
高級珠寶部常年凋敝,要說工作有多忙碌,也不見得,最近部門的高級設計經理離職,人事遲遲未能找到合适的接任者,崗位空缺,工作職責暫時落到了他的頭上。
審核完傳媒提交過來的宣發資料,他拿起筆記本,趕到35樓開會,才出電梯,便看着前頭有三兩人結伴行走,邊走邊談論:
“這個月績效排名,高級珠寶又是墊底,等會又能聽顧大公子挨罵了。”
“真不知道怎麽想的,跑來空降總監,他搞得懂市場嗎?”
“你小點聲吧,高級珠寶本來就是爛攤子,他能做起來算他牛,做不起來,大不了不做了呗,反正人家是大公子。”
“我看這位大公子就是來玩的,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嘲笑我的設計,拿過點獎項真當自己是回事了,做總監又不是搞藝術,別說市場,聽說他們的設計經理離職了,估計帶團隊的能力都有問題!”
憑借背影,顧山澤認出來最後說話的那位,就是腦子缺氧審美領先兩個版本的時裝總監。他出聲叫道:“湯總監。”
湯總監一個激靈,尴尬地回頭:“顧總監,來了啊。”
顧山澤笑吟吟地上前,“你設計的綠襯衫,銷量怎麽樣?”
公司的管理層個個都是見風使舵的,見到他過來,膽顫心驚地和湯總監拉開了距離,背地裏議論誰都敢,可明面上,不管顧山澤作成什麽樣,只要這家公司還姓顧,沒人會傻到面子都不給。
湯總監皮笑肉不笑地說:“和你們十一月的新品差不多吧,都挺好的。”
他這話說得很有水平,十一月績效排名,高級珠寶倒數第一,高級時裝倒數第二,他的秋款襯衫沒賣動,顧山澤親自監工的胸針也銷量不佳,可時裝是山遠的主推,珠寶則坐冷板凳,廣告資源都分不到多少,非要這麽比的話,他不嫌丢人就好。
顧山澤不屑地輕笑,“高級珠寶單件銷量相比上個月翻了兩倍,希望這個月我們也能差不多。”
湯總監似乎有些生氣,面部肌肉抽搐了兩下,卻沒有說話,顧山澤不再理會,穿過幾人進了會議室。
公司每月例行的高管會,CEO親自出席,內容無非複盤上個月,展望下個月,績效好的接受誇獎,績效差的等着挨罵。所有人都坐好後,CEO卡着點進來,是個外表儒雅的中年男人,外聘來的,叫唐銘維。
這位唐總,原本是國內一家創業公司的總裁,被挖來做山遠的CEO,已經十年了。唐總哪裏都好,有能力,有思維,對企業衷心,唯一一點,他會笑着罵人,難聽程度和「腦子缺氧審美領先兩個版本」不相上下。
顧山澤入職攏共不到半年,每次都是績效最差,每次開會都在挨罵,絲毫沒有因為他姓顧而多給情面。就如那幾個人所說,高級珠寶是爛攤子,就算神仙來了,也需要時間整頓,更何況他是正兒八經的半路轉行。
今個兒依舊是挨罵大會,剛在外頭挺神氣的湯總監淪為重災區,全程夾着腦袋接受批評,好容易罵完,他朝顧山澤瞪了一眼,好像在說,我倒數第二都這麽慘,你倒數第一等着完蛋。
然而,輪到顧山澤,唐銘維只是稀松平常地問了句:“這個月還能提多少?”
顧山澤拿出提前準備好的文件,“這個月有周年慶,再翻兩倍沒有問題。”
各高管發出唏噓聲,湯總監不合時宜地咳嗽兩下,“顧總監,你翻過往年的數據嗎?你們的産品,好像不太适合做促銷。”
顧山澤淡然回應:“不用你操心過程,關注結果就好。”
湯總監說:“我是為你好,當着唐總的面,要務實一些。”
他笑了,“我說過的話,從來沒有辦不到的,等我沒辦到,再來質疑我。”
唐銘維翻完了手裏的文件,語氣略冷地打斷:“顧總監,上頭給你的考核期是半年,下次開會,如果部門績效還是墊底,你考慮下主動辭職吧。”
會議桌上詭異地靜默,半晌,顧山澤面無表情地說:“好。”
散會時,外頭都天黑了,唐銘維走過來,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兩下,“大家都盯着你,好好幹。”
這兩下,把數日積攢的壓力全給拍了出來,回到辦公室,他摔進椅子裏,習慣性摸大拇指,只摸到堅硬的骨節,扳指,早不在了。
工作上的煩算不得什麽,他有更加煩心的事,那天之後,沈冰洲不理他了,發過去的消息,沒一條得到回複。
他煩躁地嘆了聲氣,彈了條語音過去:“沈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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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冰洲洗完澡出來,接到姐姐的電話,告知還在陪客戶,晚上大約回不來了。
沈辰砂常年忙于工作,為了節省時間,在公司附近買了套公寓,不回家是常有的事,他早就習以為常。
他将頭發吹個半幹,推着輪椅進了收藏室。陳列架上藏品太多,憑着記憶,他在第三層找到一塊紅寶石标本。
未經琢磨的原石,表面并沒有那般耀眼,不規則的側面長有共生的雲母,成為天然的托底。
想要找到一塊天然紅寶石标本可不容易,他親自跑了緬甸、泰國、斯裏蘭卡,最後從一位老礦民手裏買到,從此視若珍寶。但是色澤偏紫,和顧山澤板指上那顆純正的鴿血紅沒得比。
對礦石的熱愛占據了沈冰洲50%的精神空間,剩下的50%,毫無保留地給了姐姐。父母離世那年,他親眼目睹了親友鬥争的醜陋場面,之後好幾年,他過得近乎孤僻,愛情更是一敗塗地:拒絕得太多,追求者漸漸變少,最後沒有了。
曾經有個女孩子,被拒絕後惱羞成怒,咒他守着石頭孤獨終老,當時覺得那樣也不算壞事,可現在,看着滿屋子冷冰冰的礦石标本,頭一次感受到了空虛。
孤獨,是磨人又難纏的病菌,它在無察覺時進入身體,隐藏,潛伏,繁殖,等到合适契機,一股腦全面爆發。
屋外響起腳步聲,江阿姨停在門口,溫柔地喊道:“二少爺,你看這是什麽?”
她手裏捏着一枚精致的扳指,鑲嵌在上的寶石鮮紅閃亮,如同正在跳動的心髒。她舉起來瞧了瞧,情不自禁地誇贊:“哎呀,好漂亮的戒指,沒記錯的話,是那位顧少爺的東西吧。”
可不是顧山澤的祖傳扳指嘛,這麽寶貝的扳指,怎麽會從阿姨手裏出現?他扔下手裏的标本,推着輪椅過去,略微慌張地接過,“你從哪裏找到的?”
江阿姨說:“從您穿過的衣服裏翻出來的,還好我有檢查的習慣,這麽貴重的東西,差點扔進洗衣機了。”
他不由自主地捏緊手心,“可能收拾行李的時候不小心混進來了,我找時間還給他。”
江阿姨笑眯眯地瞧着他,“原來是這樣啊,上次出去,您和他住一起嗎?”
沈冰洲頓了頓,板起面孔,冷靜地說:“只是東西放一起而已,時間不早了,你也別忙了,早點休息。”
說完,也不讓人伺候,推着輪椅走了。
他的卧室在二樓,有電梯可以通行,不需幫忙也能上去。回到房間,他熟練地爬上床,關燈時順手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這才注意到顧山澤發來的消息。
沈冰洲有個毛病,和人聊天從不點開語音,能轉文字就轉文字,總覺得從手機裏聽到別人的聲音不太舒服。他對着語音氣泡猶豫好久,還是點了下去。
熟悉的嗓音,透着濃重的疲憊感,只說了一句話:“沈老師,我的扳指是不是在你那?”
“……”
很久過去,沈冰洲回了一個字:嗯。
那頭秒回:“你怎麽不告訴我?我找好久。”
這條語音裏,疲憊感消失了,語調變得輕快,好像遇到什麽喜事。他沒有多想,呆板地打字:剛剛才發現,明天讓人給你送過去。
顧山澤又發了一條語音:“你在家吧?我剛下班,順路來找你拿。”
聽到這句,沈冰洲第一反應是感嘆,這年頭的企業,一家比一家內卷,都是要錢不要命啊。又是猶豫好久,那頭等不及地催問,他才回複說:我已經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回複惹了對方不高興,之後就沒收到消息了。他無端嘆了口氣,準備關燈睡覺,手機屏幕卻又亮起、他連忙抓過來,結果是其他人發來的:小洲洲,我看了朱玉玉的星盤,你們不合适,別強行訂婚了。
這世上,會叫他小洲洲的人,只有一個,是他的發小。那人在英國呆了幾年,不知遇到什麽機緣,迷信起了星座,不厭其煩地給他傳播星座知識,他一個根正苗紅的理工科,活生生被洗腦了。
朱玉玉的星盤,不在關心範圍內,他打字問:你覺得獅子座的人怎麽樣?
朋友還沒回複,他長按撤回,過了幾分鐘,對方詢問撤回了什麽,他回複說,發錯了。
星座知識而已,網上一搜一大堆,他找到一個視頻,博主吧啦吧啦說一大通,每句都像極了顧山澤,聽得他直皺眉。冷不丁的,一條彈幕飄過:獅子座從來不給人發語音,除非對方特別重要。
他默默點擊左上角,關掉手機,強迫自己睡覺。那枚扳指還在手心裏,已經悟得熱熱乎乎。
只是,剛閉眼沒幾分鐘,手機響了,顧山澤給他打了個電話。他驚疑不定地接通,傳入耳朵的嗓音低沉,語速也悠緩:“我剛剛在開車,我在你家門口。”
從沈冰洲的卧室并不能看到家門口,他還是朝窗戶外望了一眼。他抓緊了手機,語氣微冷:“我已經睡了。”
那頭不為所動,“你把密碼告訴我,我上來拿。”
沈冰洲已經有經驗,這個人要做什麽事情,不做成絕對不肯罷休,索性那東西确實貴重,早還早好,萬一磕了摔了,可賠不起。他不情不願地念出密碼,不忘提醒一句:“上來的時候輕點,別讓阿姨發現了。”
顧山澤沉沉地笑了,“沈老師,我是來找你偷情的嗎?”
真是好久沒聽到他笑了,笑聲從手機裏鑽出來,變成小蟲子咬人耳朵。可能是手機貼着耳朵的緣故,沈冰洲有種被他趴在耳邊說話的錯覺,連忙将手機拿遠,挂了。
沒過多久,門外響起腳步聲,他怕顧山澤找不到房間,爬起來按開了燈。燈亮起的同時,房門從外面開了,顧山澤穿了整套藍灰色西裝,配着素色真絲領帶,盡管工作了一天,還是嶄新整齊,仿佛是來走秀場的。
他輕輕關上門,眼角眉梢笑意舒展,“真睡了啊?”
沈冰洲端正靠在床頭,冷冷道:“天天戴在手上的扳指,怎麽會掉我衣服裏?”
顧山澤一邊手插在褲兜,不疾不徐地走近,“可能它太喜歡你,自己跑進去了。”
扳指又沒長腳,除非主人想讓它進去。看他靠近,沈冰洲下意識地垂下視線,才發現東西不在手裏了。他掀開被子,果不其然掉在裏面。
見到這一幕,顧山澤笑得更深,“你還讓它陪睡啊?”
沈冰洲一把抓起扳指,冷漠地遞到面前,“拿好,回去吧。”
他接過來,重新套回右手,然後往床邊坐下,“幹嘛趕我?不想多和我呆一會?”
孤僻慣了的人,陡然間遇到一把火,感受過燃燒,再回歸空寂,很難了。直到這時,沈冰洲才明白,害他孤獨感爆發的契機,就是顧山澤。
只是,越是這樣,越引起他的警惕,危險的關系,一旦過火,覆水難收。
他的眼越發冷漠,已是能刺傷人的程度,“拿到東西就快回去,明天不用上班了?”
顧山澤是那把火,任他如何寒冷,哪怕化身寒冬,也影響不到分毫。他反而坐得更近,“別趕我,我想和你聊聊天。”
沈冰洲繼續冷臉:“你要聊什麽?”
“随便聊什麽都行,我只是想和你呆一會。”他嘆了口氣,笑容逐漸沉褪,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疲憊,“我今天煩死了,公司那些高管,老拿我們部門的績效說事,我接手才多久,整理爛攤子有多難,他們自己怎麽不過來試試?”
印象中的顧山澤,要麽在淺笑,要麽在深笑,總是一副運籌帷幄的自信姿态,好像天底下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問題。原來,這樣的顧山澤,也會因為被別人說道這種小事而心生煩躁,和家裏的姐姐抱怨工作的樣子差不太多。
沈冰洲态度緩和了稍許,“你頂着山遠大公子的光環進去,被說也很正常。”
顧山澤往前挪了挪,把臉靠得很近,“他們覺得我是搞藝術的,做不來商人,說我是去公司玩的,我有那麽無聊嗎?把随時加班到半夜的工作當消遣,又不是自虐狂。”
沈冰洲覺得這幅說辭有趣,唇角微不可見地勾了勾,“所以,為什麽不繼續搞藝術了?”
顧山澤盯着他看了幾秒,調侃說:“你喜歡我搞藝術啊?”
設計師和總監,非要選一個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選前者,因為看着自家姐姐為公司操勞,打心底覺得那份苦能不吃就不吃,掙再多錢,也要有命花啊。他輕輕搖頭,“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注意身體就好。”
顧山澤倏地笑了,往前俯身,環住他的腰,趴到了大腿上。他給吓得不淺,手掌猛地拍過去,“幹什麽?”
那人把臉貼上他的肚子,聲音悶在被褥裏,“累了,想在你這裏睡。”
人果然是得寸進尺對生物,剛給出幾分好臉色,就開始動手動腳。沈冰洲半身不遂的,想掙脫也難,只能冷目怒視,“顧山澤,你別鬧了,不怕女朋友知道了生氣?”
顧山澤含着笑望向他,“女朋友生不生氣,得問問才知道,你生氣嗎?”
頓了兩秒,沈冰洲明白過來什麽意思,臉頰覆上一層無形的火苗,“別拿我開玩笑!”
顧山眸色真誠,“我沒開玩笑,我沒有女朋友,我喜歡男人。”
他們之間最後的窗戶紙,還是捅破了。可能事到如今,破不破并沒有太大區別,這個人從出現的那一刻起,便是合格的情人姿态,只是時機太過尴尬。
沈冰洲怔怔地坐着,手指在床單上抓住深深的褶皺,良晌才開口:“你快回去吧,明早還要上班。”
顧山澤唇角仍然有笑,“沈老師,明天周六。”
沈冰洲低下頭沒說話。
顧山澤擡起手,輕觸向兩片飽滿的唇瓣,沈冰洲急促地縮了縮,沒能完全躲開。他将拇指停在下唇,認真地說:“上次,不作數,我會好好地吻你一次,等你願意的時候。”
那片唇受驚般顫動,沈冰洲終于抓住他的手,強行拿開,“你別鬧了,快回去了。”
他輕巧地轉動手腕,反将那只手握住,而後重新枕上去,“我真的累了,疲勞駕駛,不好,我睡會再走。”
沈冰洲才洗過澡,小蒼蘭的香味從睡衣縫隙裏鑽出,裹滿他的體溫,像一劑催眠良藥。他的腰腹柔軟,是最珍貴的枕頭,是美夢的入口。
顧山澤真的睡着了,疲憊從眉宇間流出,還有一絲安心與滿足,叫人不忍心驚擾。
喜歡男人這件事,沈冰洲從未考慮過,而現在,他已沒有考慮的資格。
終究,他小心地撫上顧山澤的後背,擡起手掌,輕輕落下。手心只撫到光滑的西服面料,他兀自嘆氣,不明白心頭怎麽會這麽難過。
他在心裏默念:睡吧。
作者有話說:
沈老師真的不是渣男 ! 我保證!
你聽話點吧